元秀被採紫扶着進了珠鏡殿,採橙親手捧了一盞醒酒湯來,溫言道:“奴想着阿家到了晚膳的時候還不曾回來,大約就是五郎那邊留了飯,五郎慣常喜歡小酌幾口,怕阿家喝得便是不多,晚上入睡不安穩,是以早早備了此湯。”
她這是把話說的委婉了,到了晚膳時見元秀還沒回來,猜測她被蓬萊殿留飯是真的,至於豐淳有小酌的習慣,卻是爲了掩飾皇室如今景遇的借酒澆愁罷了。
元秀點了點頭,接過喝了下去,採紫又趕緊端了一碟蜜餞上去,讓元秀揀了兩顆含着,慢慢化去醒酒湯的味道,待吃了幾個蜜餞後,元秀好歹清醒了些,四下一看,便問道:“采綠去哪裡了?”她近身的宮女,最常用最信任的採藍,自在迷神閣外她迷迷糊糊的被杜拂日帶走了,留了採藍、薛氏並於文融到這會都不見蹤影,那晚杜拂日在珠鏡殿裡等待,一路進宮來時嗅着往日裡脂香花芬的大明宮中濃郁的血腥氣息,又從車簾中偶爾窺到了些許宮道上未曾被洗淨的血跡……元秀卻是不敢問了,不問,心裡究竟還有個指望。如今見又少了個采綠,不禁心中又是一冷。
採紫忙道:“阿家不要急,采綠就在後面,霜娘和雪娘那裡,因霜娘發起燒來,雪娘究竟是小孩子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便求了橙娘去看看,只是橙娘掌着庖下也不能一直守着霜娘,今兒阿家去蓬萊殿沒有帶綠娘,綠娘就自告奮勇去看着點兒霜娘,卻是咱們看到阿家回來一時忘記告訴她了。”
聽見郭霜,元秀抿了抿嘴道:“既然這樣也不必叫她過來了,端些點心來讓本宮墊一些,本宮也去看一看霜娘。”
“庖下有剛剛做好的畢羅,阿家可要嗎?”採橙在旁聽到了便接口問。
元秀道:“不拘什麼,隨意上些便是。”
採橙聽了這話便曉得她今兒與豐淳雖然一道用了晚膳,怕也是吃得不痛快,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今這局面,這一對兄妹若是還能夠敞懷那也是怪了。
……………………………………………………………………………………………………
郭霜與郭雪這對姊妹因爲入宮是事出有因,說起來若不是元秀隔了這些年忽然想去紫閣別院裡避暑,她們也不至於招惹了博陵崔與盧、馮這些紈絝,爲着自保的緣故,只得跟了元秀進宮做幾年宮女,原本她們就是郭家家生子,郭家如今雖然已經族沒了十幾年,那位郭十五郎也不知道在何方,但紫閣別院是文華太后的陪嫁,這對姊妹自然也算是元秀的奴婢了,跟進宮來伺候,倒也算是擡舉。
卻不想這會一場宮變,連元秀自己的將來都不曉得往哪裡走,她們自也不提以後了。
因是文華太后那邊的人,再加上當初進宮時也不沒打算待幾年,所以安置的地方也與尋常宮女不同,郭霜是單獨的一間廂房,在元秀這兒卻是錦字輩的宮女纔有的待遇,雖然是一人一間,但因地方狹窄,雖然是晚上了,踏進去究竟還悶熱着。
廂房裡最佔地方的便是一張木榻,榻後一張素屏隔開了更衣之處,上面懸了煙羅帳,臨窗的地方是一張小案,兩個半舊的月牙凳並一個擱盆等器物的架子。
這會郭霜正躺在了榻上,帳子半垂不垂,采綠手裡正端了什麼與她低聲說着話兒,郭雪便依在了榻沿上,三人聽得門響,采綠與郭雪回過頭來看,見元秀進來了,都吃了一驚,忙放下了手裡的東西行禮道:“阿家回來了?”
榻上面的郭霜聽得元秀前來,也要起身,元秀已經輕斥道:“你傷還未好,聽說又燒了起來,還動什麼?”
郭雪年紀小,本就是幼女,在家裡慣常被寵愛的,在別院裡又因容貌性情深得采橙一干大宮女喜歡,就是元秀待她也總是分外看一眼的,如今聽了這話眼淚便下來了,壯着膽子道:“阿家救一救阿姐罷,阿姐這會額頭燒得緊,采綠姑姑拿冰替阿姐擦了兩回身子還是退不下去呢!”
元秀眼睛一瞥,已經看到方纔采綠捧在手裡,如今順手在請安前放在了榻邊的瓷碗裡,卻正裝了大半碗水,裡面浮了幾塊冰,再聽郭雪說已經替郭霜擦了兩回,不由大爲吃驚:“怎麼會燒得這麼厲害?”
她撥開了采綠與郭雪近前一看,卻見帳子裡面郭霜雙目似閉非閉,看起來是神智尚存,知道這會元秀在旁,竭力想要清醒的,只是無奈身子不成,所以再如何掙扎,究竟顯出了氣息奄奄來,郭霜算不上好顏色,生在山野之中,又常幫着父母做事,手腳素來麻利,因此肌膚也算不得太過白皙,遠不及郭雪玉雪可愛,但饒是她肌膚相比此刻室中諸人略顯黝黑,也難掩蓋滿面被燒得赤紅如火。
元秀略挽了袖子在她額上一探,感覺手底下儼然是烙鐵一般,果真是燙得驚人,也虧得郭霜身子健壯,若不然怎麼這會還有些神智?
她皺眉問采綠:“你先前拿冰給她擦着身子時,她可是燒得這麼厲害麼?”
采綠苦笑着道:“回阿家的話,先前霜娘因着高燒卻是人整個都暈了過去,雪娘哭着去尋了橙娘,我聽到便過來看了看,聽說從前有人家聰明伶俐的小兒,便是因着幼年時候這麼一場發燒,最後竟生生的燒糊塗了變作了傻子,所以過來一摸霜娘身上滾燙,又見她昏迷不醒,奴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先讓人不那麼燒了的好,若不然燒糊塗了便是治好了究竟也是難過的事情……好在這幾日雖然沒準太醫過來爲霜娘看一看,可冰例倒是有多的,奴就先拿了些來用了。”
元秀一言不發,半晌對郭雪道:“如今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若是往日裡你阿姐也不必遭這一場災,說起來她弄成了這個樣子,原也是爲了本宮,所以本宮並非不盡力,實在如今力不從心……這會本宮也只能略試一試了,你且在這裡守着你阿姐,采綠你隨本宮出來。”
郭雪雖然年紀小倒是極懂事的,聽了這話忙收了淚,躬身道:“奴等進宮本就是爲了伺候阿家,爲阿家做什麼都是應該的,阿家這會爲奴的阿姐做的,奴與阿姐卻都是感激不盡的。”
元秀這會也無心與她多言,叫出了采綠走到廂房外面,又讓附近的小宮女離遠了些,對她附耳叮囑:“你去殿外尋禁軍,問一問他們能否帶你出宮去尋杜家十二郎。”
采綠也爲如今請不到太醫憂愁,聽了她這話究竟還是一驚:“阿家又要尋杜十二?恕奴多一句嘴,那杜家十二郎,看着翩翩君子,可他的叔父杜青棠又怎麼教得出純善之人來?照理說霜娘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奴婢,如今雖然五郎被軟禁中宮,但咱們珠鏡殿的份例卻是絲毫不少,想來就是旁的地方缺了些什麼,這邱逢祥一時間倒也沒有爲難阿家的意思,奈何阿家從三日前就想着召太醫來爲霜娘診治,那起子小人卻是個個推三阻四的,這會霜娘病得這樣厲害,可別又是杜家算計着阿家?”
“你在這兒替霜娘都擦了兩回身子了,她這情形若再不就醫,恐怕也就過個今晚的光景。”元秀淡淡的說道,“何況本宮最爲尊貴的便是金枝玉葉的身份,如今他們連五哥都敢軟禁與明詔廢棄,若當真欲要算計本宮,本宮又有什麼還手的餘地?”
采綠頓時默然,她想了一想,方鄭重的問道:“除了替霜娘請太醫外,阿家可還有旁的話要奴轉告杜十二郎麼?”
“本宮在珠鏡殿裡無趣的很,杜家十二郎若是閒得慌,不如時常過來探望探望本宮。”元秀蹙着眉,沉吟良久,方道。
采綠猶豫了片刻,到底勸了一句:“阿家怎麼說身份尊貴,雖然從前曾向五郎自請下降杜家十二郎,然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不同往日,是不是問一問杜家十二郎可否讓阿家像今兒去蓬萊殿一樣去四下裡走一走?”
采綠這番話自然是因爲當初元秀自請下降時,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杜拂日不過是一個連在長安坊間都聲名不著的世家子弟,身上連個功名也無,到了這會,元秀的嫡親兄長都被杜拂日的叔父聯手宦官趕下了帝位,說是尊爲太上皇,實際上卻生死皆操於他人之手。
而杜拂日如今固然依舊身無功名,但便是往日長安最最桀驁的少年郎,也不敢再招惹了他去——元秀從身份上來說,依舊比他尊貴,可尊貴若是沒有了相應的實力來支撐,到底也只是一個空殼子罷了。兩人之間的高低之勢形同逆轉,元秀讓杜拂日閒暇了便過來,在采綠聽來自然有些太過示弱,而改成了想去其他地方走一走,雖然沒有明面上邀了杜拂日過來,卻也等若是告訴杜拂日,元秀不耐煩被軟件於珠鏡殿,並且在殿中也是無聊的。
這樣若是杜拂日有意有心,自行前來,元秀好歹也保全些面子。
“不必這樣迂迴。”元秀聽了,卻搖着頭,簡短的解釋了一句,“如今可不是看着面子的時候,五哥的穩妥纔是最緊要的。”她瞥了眼身後,見郭霜的房門還是關得緊緊的,聲音又放低了些叮囑,“我叫你去,一來是因爲你見過杜十二,二來,叫你說的這些話纔是緊要的,替霜娘請太醫還是次要之事,你可明白了?”
若是這會採藍在旁,定然會替采綠詳細的解釋,可這會採藍人都不曉得在什麼地方,但采綠見元秀無意多加解釋,一時間卻想不明白元秀這樣不顧顏面的主動邀了杜拂日進宮來探望自己,卻怎麼與豐淳的安危扯上了關係,但也只得帶着疑惑道了個是字。
采綠退了下去,霍蔚卻從迴廊的陰影處走了出來,望着元秀輕聲道:“阿家恕老奴多一句嘴,以老奴對杜青棠並邱逢祥的瞭解,這兩人心志都極爲堅定,阿家這麼做,怕是他們未必會放在心上,恐怕還會惱了阿家多事。”
“本宮如今最擔憂的卻不是他們。”元秀苦笑了一下,采綠或者不知道她主動明言邀請杜拂日過來的原因,但霍蔚既然聽到了卻是立刻猜到,七月的夜裡總是有些涼了,她攏了攏臂上披帛悠悠的說道,“如今說起來都道五哥的性命是捏在了杜、邱兩人的手裡,他們若當真要五哥死,那麼本宮自然做什麼都是無用的,但其他人呢?這宮裡從來最多跟紅頂白之人,就是宮外難道就少了嗎?”
霍蔚嘆了口氣:“阿家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