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芳儀自然是不能請到蓬萊殿來的,雖然說一個芳儀在如今的宮裡面壓根就無足輕重,但這會無論是豐淳還是元秀都沒有那個心情去多問一句,況且邱逢祥是否因此要懷疑他們另有目的還未必,所以魏王最後到底還是失望了。
蓬萊殿此刻的小廚房裡已經全部換了邱逢祥派來的人,做的飯菜談不上好,到底在宮裡待久了,卻也壞不到哪裡去,然難得一起用膳的四人卻都覺得食之無味。才入席時,元秀打眼一看四周,衛王這會還在昏睡,自然是不能起來用飯了,除了韓王並魏王外,皇后王子節卻也不見蹤跡。
她便問道:“皇后殿下如何不來?”
“她這幾日因着身子重的緣故,飲食很是變了許多,專是好辣,所以都是分着吃的,這會不來也罷。”豐淳淡淡的道,聽起來對王子節似乎也不是很關心,元秀當初就疑惑過了他爲何忽然對王子節親熱起來,如今卻又驟然的冷淡了下去……但這會也不是問這個的時候,便勉強笑道:“我聽坊間有人說過,酸兒辣女,想來皇后這一胎是位公主倒也好,五哥如今膝下還沒有女郎呢。”
這話若是豐淳此刻還沒被尊爲太上皇的時候說卻是不妥的,那個時候豐淳正欣然於可能會得一嫡子,但如今,華妃與皇后腹中都是公主,反而更容易有條活路。這個道理豐淳也知道,他臉色黯了黯,卻又掩了下去,只是道:“今日這土窟春,倒是我叫他們去紫宸宮的院子裡面挖出來的。”
元秀點一點頭,豐淳卻已經挽起袖子來,親手替她斟上了一盞,連着韓王與魏王,也略喝了一小盅,見他打定了一醉方休的主意,元秀心下暗歎一聲,也跟着多飲了幾杯。
土窟春原本後勁便不小,豐淳這幾壇又是在地下埋了數年的,更是綿長凜冽,元秀有幾分酒量,還只是微薰,韓王與魏王到底年幼,漸漸都靠着案旁睡了過去,旁邊既伺候也監視的內侍過來扶起了兩人,小聲道:“還請太上皇莫要貪杯,老奴等且扶了韓王並魏王殿下下去休憩。”
豐淳不在意的道:“帶他們與二郎睡在一處就是,去看一看二郎如今可還燒着?”
那兩名內侍應了一聲,抱着韓王並魏王下去了,過了片刻出來回稟道:“回太上皇的話,衛王殿下如今還在睡着,老奴斗膽,以手加殿下額上相試,殿下的燒似已退了許多,然身上卻又出了一身的汗,連裡衣都溼透了,老奴想着是不是給衛王殿下沐浴一番,免得身上不爽快?”
“病中沐浴恐怕容易邪風入體吧?”豐淳還沒回答,元秀先皺起了眉,其中一名內侍想了一想道:“那麼老奴着人去太醫院問一問當值的太醫?”
“如此甚好。”元秀點了點頭。
韓王與魏王離開後,席上氣氛更加的沉悶,兄妹又默不作聲的喝了幾盞,卻見方纔帶元秀過來的紀公公並魚烴雙雙走了進來,紀公公打眼一看,見席上菜餚杯盞也差不多了,和氣的笑了一笑,攏着手道:“這會天快晚了,老奴來送阿家回珠鏡殿。”
“五哥,我先走了。”元秀放下手中瓷盞,頓了片刻,纔對豐淳說道,
豐淳掩袖盡樽,道:“你去罷。”
元秀起身時略有些踉蹌,那紀公公忙陪笑道:“阿家可是醉了?老奴這便命人去準備儀車!”
“不必,本宮無妨,還是走回去,路上散一散酒意也好。”元秀扶着桌子閉了閉眼,卻擺手回絕了。
紀公公陪着她出去,走到了快到蓬萊殿門前時,元秀忽然想起,問道:“皇后殿下的身孕,這幾日可有太醫來看?”
紀公公似乎並不意外她直接問這個問題,先是糾正了一聲:“阿家問皇太后?”這才接着道,“皇太后的身子如今甚好,這幾日來,耿太醫已經過來替太后看了兩回,都道母子均安!”
“母子均安?”元秀重複了一遍,紀公公忙道:“是老奴說話差了,耿太醫原未說皇太后腹中子嗣是男是女,只說均安,只是咱們這麼說慣了,一時卻是改了口,耿太醫說皇太后如今月份尚淺,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只是不拘是公主殿下還是皇子殿下,總是阿家的嫡親侄兒是不是?”
元秀斜睨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這紀公公奉了邱逢祥的命來帶她去蓬萊殿見豐淳,又停留了這許久,方纔在蓬萊殿裡看皇后王子節待他也是客氣的,想來是邱逢祥身邊的心腹要人,豐淳落到今日,雖然杜青棠一手促成,但若邱逢祥不背叛,單憑着杜青棠,卻也無法奈何得了深居宮中的豐淳……這紀公公既然是邱逢祥身邊的人,怎麼這話裡隱隱竟有勸說自己想開些的意思?
宮變之後,只要新君還是出自李家,對公主們的影響不能說沒有,但比起諸王,卻要小得多,便是杜清棠與邱逢祥都不容豐淳父子四人活命,就連王子節與韋華妃腹中子嗣,除非確定是女郎,否則能否活到了誕生之時、以及生下之後是否能夠活下去也是個問題,不過夢唐一朝雖然出過女帝,還不是李家血脈,但也正因此,本朝對於女主臨朝是極爲反感的,到了現在,皇太女那是想也別想了,可以說,若是平常,金枝玉葉們倒也算是有些分量的,但這會,若非她們下降了重臣之家,宮變之中,卻都是被忽視的。
這紀公公若只是一個尋常的小小內侍,倒還可以理解爲他是一時惻隱,儘管元秀視這等惻隱爲羞辱……但他既是邱逢祥心腹,如此安撫自己,卻是有什麼打算?
元秀抿了抿嘴,邱逢祥發動宮變,杜青棠也在其中插了一手,豐淳如今已經被稱爲了太上皇,看樣子新君到底還是姓李的,只是究竟是宗室裡面哪一個,卻不是李家能夠做主的,如今能做主的也就是邱逢祥並杜青棠,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會都已經四天的功夫過去了,新君的人選遲遲不見落下,恐怕這兩人是在爭執不下。
雖然被關在了珠鏡殿裡這三日來,邱逢祥對後宮管得極嚴,每日裡菜蔬份例無缺,可連霍蔚這樣的老人親自出面打探消息,居然也是一無所獲,在這種情況下,元秀也不知道爲什麼新君人選遲遲難決——不過,宗室裡面,最有資格繼位的,除了豐淳膝下的三子外,便是他的兄弟們,其中年紀最小的徐王李佑,已經被她託了長生子帶走……此去魏州是生是死是禍是福,連元秀自己也不知道。
去掉了一個徐王,單從杜青棠這邊來看,他最想扶持上位的,應該是瓊王,瓊王不但娶了杜家的外甥女,而且他本就對杜青棠極爲推崇與景仰,曾經爲此請求憲宗皇帝,讓他向杜青棠請教學問——也正因爲憲宗皇帝允了,而那個時候杜青棠的權勢又是極盛,纔有了後來憲宗皇帝有意改立儲君的謠言。
除了瓊王、徐王外,豐淳的另有兩個兄長,代王與齊王,這兩個年長的王都是才德平平之輩,其中代王雖然據說書讀得比齊王要好,一來到底不是當做儲君養大的,二來他是博陵崔的外孫,杜青棠自己就是世家子弟出身,因他的緣故,杜氏大興,也因他的緣故,短短三年有餘,杜家也流露出了衰敗之意。
況且博陵崔氏的底蘊比杜家更爲豐厚,雖然有崔南風這樣的紈絝,也有崔南薰那等真才實學、胸有城府的子弟,代王若是承位,可不比豐淳如今沒有外家支持,被邱逢祥說廢就廢——博陵崔雖然從本朝起一路衰微,又不比郭家武將輩出,好歹也是個助力,屆時杜青棠就算有扶立之功,怕崔家也容不下他繼續憲宗一朝的一人獨大。
至於齊王,卻是沒有外家扶持,但他的王妃長孫明鏡,可是文德皇后的後人,長孫家到如今縱然是衰敗了,究竟也是本朝世家之一……當然,杜青棠與邱逢祥原本就是藉口了換田之事發動宮變逼着一貫勤政的豐淳下了位,這兩個支持新君,那是怎麼都不願意選一個明君的,即便是不喜豐淳的宗室,總是姓李的,一個臣子來挑挑選選的指一個人做新君,但凡有幾分本事的君主,當時不發作,以後若是尋了機會,豈有不報復的道理?
這樣想着,邱逢祥卻是極有可能會中意豐淳膝下的三個幼子,畢竟這會年紀最大的韓王也才六歲,雖然已經記事,到底還是懵懂的,方纔在蓬萊殿裡,看那兩個監視的內侍,照料三王也是很盡心……邱逢祥若是支持三王,而新君人選至今未定,那也就是說,杜青棠是另有中意的人選了?莫非當真是瓊王嗎?
瓊王有肖憲宗之稱,邱逢祥恐怕不會喜歡這個說法,雖然如今看來瓊王也未必有憲宗皇帝那麼英明……
邱逢祥兵權在握,但看起來這新君人選居然還是奈何不了杜青棠。
是因爲這個緣故纔會命心腹向自己示好麼?
元秀不動聲色的看了眼斜前引路的紀公公,豐淳在位時,她是長安人盡皆知的聖人胞妹,極受寵愛,如今豐淳被廢,她雖然依然是金枝玉葉,但在新君之選上,卻哪裡來的說話的餘地?
如今雖然女郎們依舊有潑辣剽悍的,究竟不比開國時……縱然對朝局有所影響,多半也是因着駙馬或外家的緣故……駙馬……
元秀皺了下眉,當初賀夷簡百金求一名的敗家之舉,長安上下皆知魏州賀六心儀了本朝的九公主,至於在憲宗時就秘定的與杜拂日的婚約……卻不知道邱逢祥是否知情?
難道是因爲這兩人中的一個?
究竟是爲了什麼緣故呢?
元秀想得出了神,一直到手臂被託了一把才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原來已經站在了珠鏡殿前的殿階上,採紫一臉擔心的扶住了她,另一隻手卻拿帕子替她擦着額上沁出的一層薄汗,正好聽到那紀公公輕聲慢語的跟殿中迎出來的宮人解釋:“太上皇今兒晌午因身子不甚爽快不欲用膳,倒是想起了紫宸殿上數年前埋下去的幾壇土窟春,因此使人都挖了出來,晚膳時便與阿家一道對飲了幾盞,連帶韓王與魏王殿下都好奇喝了些,結果這會還在蓬萊殿裡昏睡呢,方纔老奴說要奉阿家儀車歸來,只是阿家說了不必,道是走回來散一散酒意也好,卻不想路上看着阿家步伐穩健,到了殿前卻是有些醉怔了。”
紀公公說的也是有利,元秀這會是當真有些酒意上涌了,但還維持着幾分警覺,聽罷立刻接口道:“本宮瞧五哥身子卻是極好的,方纔酒菜都吃了許多,本宮不勝酒力,五哥卻是酒量不小,況且魚烴已經在旁勸說,想來是不會過飲的。”
——她這麼說,顯然是擔心紀公公這邊才說了豐淳身子不爽快,回頭蓬萊殿裡就名正言順的暴病而死了一位太上皇。
這點兒心思,自然瞞不過被邱逢祥親自打發了去盯着豐淳的紀公公,他微微笑了一笑,躬身道:“阿家說的也是,再者太上皇今日見了阿家,還一道用了晚膳,想來明兒總是心緒要暢快些的。”
他有意咬重了暢快二字,元秀目中浮起一絲怒氣,把頭一揚,徑自就着採紫的手回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