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無法釋懷

安安從醫院飛奔而出,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淚水已經狼籍的爬滿整張臉。楊太太的車還是停在門口。看見她跑過來,楊太太親自下了車。

“安安,你還好吧?”楊太太滿臉歉意的看着安安, 遞給她一包紙巾。她自己的眼睛也是紅的, “我是喬生的堂姐, 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夠重歸於好。”

安安微微垂下頭, 擡起頭的時候眼裡都是疲倦:“我們不可能了。”

車子一路往回開,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半晌楊太太才說:“我這個弟弟一直很固執,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放棄。那個時候大伯不讓他和歆裴在一起, 他就一個人搬出來住,因爲大伯的關係, 很多公司都沒有請他。他一個人開了個建材公司, 到很遠的地方去談生意。最苦的時候, 要在火車上站三十幾個鐘頭,一個禮拜就睡十個小時。那會兒, 他幾乎斷絕了和家裡的一切聯繫,直到歆裴嫁到莫家。”楊太太的眼角閃着淚光,“這麼多年,我幾乎沒有看到他會心的笑過。直到前個月,看見你們在一起。”她嘴角彎了一下, “喬生真的脫胎換骨, 又重新活過一樣。”

“有什麼事情是不可原諒的呢?他是真的愛你。”楊太太握着安安的手, 安安的手那樣的冰冷。

“他愛我嗎?”安安望着楊太太,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我覺得自己只是他空虛時的填補, 寂寞時的調劑。他高興的時候就和我在一起,不高興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而我, 一直等,一直等……好像等完了一輩子,然後,還是沒有等到。因爲我根本沒得等,他心裡只有一個人,就是朱歆裴。”安安的眼淚蓄滿整個眼眶,她擡起頭不讓淚水滾下來,“所以我放棄了。不要再等,從此以後也不會再有失望了。”

“不會的。他那樣愛你!你知不知道,他在辦公室裡吐血暈倒,昏迷了三天。一直喊你的名字?如果他不愛你,爲什麼會這樣念着你。”楊太太不停拭淚,“醒過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坐着,也不說話。我問過他要不要找你來,他只是搖頭。老爺子急得不知道怎麼纔好,才讓我把你找來。”

“歆裴死後,喬生一直不能原諒他爸爸。上次因爲海邊那塊地的事被他爸爸軟禁起來。老爺子立意要在海邊造一所公益學校,那是‘裴園’所在。喬生怎麼肯?”

安安聽見“裴園”兩字,心裡又是一抽。

“但是上週,‘裴生’突然放棄了建造‘裴園’樓盤,決定無償建造希望學校,免費資助一百名西北輟學的小孩來讀書。”

安安一怔,近來忙着新品發佈會,一直沒有留意財經新聞。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不知道,此時一旦聽到,心上泛起淡淡的澀然。

“一直執意的東西竟然放棄了,我和大伯都很奇怪喬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只是說,歆裴如果活着,一定會贊成他這樣做的。他真的可以放下過去了,安安,你好好考慮。不要再彼此折磨。”

安安輕輕的呼了口氣:“我真的怕了。這次,我不想再有幻想。謝謝你,楊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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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你這朵梅花好像多畫了一個花瓣。”曉妍送文件進辦公室,看着安安在白色的綢緞畫梅花樣板。

“哦。”安安回頭一笑,收回思緒問:“發佈會準備得怎麼樣了?”

“陳經理一直在會場忙呢,一切都已經妥當了。”曉妍想了想說:“陳經理說,春夏秋冬的旗袍都準備好了,就是冬天的旗袍嫌短。老闆,你上次繡的紅梅旗袍很美,怎麼不拿出來參展呢?”

紅梅旗袍?本來幫易千樊繡的那件?當時做的時候還頗費了一翻心思。現在還留在樸竹園裡,安安看了看手錶,下午一點。岑喬生應該在上班,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去拿。拿回來,上個釦子,就可以在發佈會的show上用了。

重新踏進這裡,心裡還是忍不住的酸楚。客廳裡依然開着很大的暖氣,一年過去了,彷彿一切都沒有變過。她也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但是這一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多得讓她無力去追憶。

茶几上的水晶菸灰缸裡橫七豎八的躺着十幾個菸頭,一陣熱浪衝進安安的眼眶。她甩了甩頭,不去多想。即然決定放下,就要義無反顧。

她走上二樓自己的房間,房間裡沒有任何變化。窗簾是掩着的,牀頭櫃上還插着一支新鮮的紫色鳶尾。

她的一些繡品卻都散在牀上。幾塊帕子,還有未完工的紅梅旗袍……出院後,她沒有再回來過,只是叫倩玲來拿回一些日常的衣物。這次來,就把這些全部帶走。也將以往的回憶一併抹去。

收拾好一切,準備下樓。走到樓梯口,聽見鑰匙攪動的聲音。安安遲疑了一會,時間還早,爲什麼會有人回來?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站在那裡無法跨步。

“喬生!你不能喝酒的!爲什麼要這樣糟蹋身體呢?”竟然是易子涵的聲音。

樓梯的夾縫中望出去,喬生將外套脫去坐在沙發上,他的臉色不好看,眉頭微蹙。聲音沉沉的:“不多喝幾杯,怎麼擺平那幫股東?這次‘裴園’計劃更改要損失那麼多,那些人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你別忘了你纔出院,醫生說胃出血絕對不能再喝酒的。”子涵氣急敗壞的說。

喬生閉上眼睛,眉心正中那道深深的溝壑讓人揪心,他的語氣倒是輕描淡寫:“死不了人的。”

“本來‘裴園’的計劃就是賠錢。你現在把地給政府造學校,損失很大的,你有沒有想過……?”

“那些孩子的視頻你去看看,換成你也會這麼做。”喬生睜開眼睛,眼裡透着某種深不見底的明銳,“你從前不也勸我要放下過去嗎?”

子涵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好吧。你想吃什麼?我來煮。”

“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我自己弄點吃的就好。”喬生站起來,從安安的角度望下去,他顯得特別高瘦。以前總覺得他很魁梧,現在突然發現他瘦了很多很多,安安心裡泛起一陣酸澀的痛楚,視線又模糊了。

“你吃什麼?又是方便麪?”子涵的聲音有深深的憐惜,“我來煮點粥給你喝。”

“莫大小姐也會煮粥?”喬生閒閒的笑。

“你小看我!”

安安看見易子涵白色的身影進了廚房,看來自己是沒有辦法在人家眼皮底下溜出去了。但是旗袍的扣子今晚一定要上好!她咬了咬嘴脣,慢慢的走下樓梯。

喬生轉過身,看見安安的一霎那,眼裡彷彿陰沉的夜空點起了星光,難以抑制的高興,“安安!”

安安手裡拎着塞滿繡品的包,她將包舉了舉,喉嚨口卻如同堵着個硬塊,半晌才說:“我來拿東西。”

喬生一定,表情失落下去,但是,很快就輕快的說:“這些日子挺忙的吧?聽說有新品發佈會要開?”

“是的。”安安低着頭,不敢擡頭看他的表情和眼神,怕自己心軟,怕自己又會失足掉進那個漩渦裡去。

“你要走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飯?”喬生問得小心翼翼,甚至帶着一絲請求。

安安搖頭,“我還有很多事,先走了。”說完就急急的朝門邊走去。

她覺得腳很沉,跨每一步都好像用盡了全力。

“等一下。”喬生拉起外套,“我送你。”

“不用了。”安安一口回絕。

喬生追到安安跟前,“現在下班高峰,很難打車。”定了一下又說,“我只是送你,你到了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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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還是上了喬生的車,車上的暖氣開得很大。不一會就感覺有些熱。

上高架的四岔路口很擁堵,每輛車都像螞蟻似的緩慢前行。車子的隔音很好,明明是熱鬧的景象,車裡卻是一片寧靜。

兩個人都不說話,安安看着前方長長的車隊,秀眉輕蹙。

喬生伸手打開音響,悠美的小提琴聲盪漾四周。小提琴的旋律總是悠揚,但悠揚中總帶着一些悲涼。外婆的老唱片裡也有幾張小提琴曲,安安不喜歡,總覺得那音符很像收勢不住的湍急流水,義無反顧的憂傷下去,直到無可救藥。

上到高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華燈初上的都市有一種狼籍的繁華,喬生的車速很快,兩面都是被他拋在後面的車,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星星點點。

“你去玥帛坊,對嗎?”下到分叉路口,喬生問。

安安這纔想起,上車以後她就忘了告訴他目的地,“是的,謝謝。”她輕聲說。

玥帛坊如今還是開在那裡,生意也不錯。安安晚上經常喜歡住在店後面的房間,那裡雖然小,但總透着暖意。

馬路上依舊很堵,喬生打開車窗,點上一根菸:“對不起,我抽支菸。”他朝安安微笑,修長的手指夾着香菸,灰暗的夜色中,菸頭嫋嫋升起的煙成了深藍色,那桔黃髮光的菸頭微微的抖動。

安安不敢再看,將頭轉向窗的另一邊。窗外的車流好像都在自己的心上碾過,痛得無以復加。但她告訴自己,不能軟弱,不能回頭。

車子終於到達玥帛坊,安安打開車門,道了聲“謝謝。”就往大門走去。

她去開門的時候,門前玻璃窗的反光下看見喬生站在車旁,灰色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但是她沒有回頭,眼淚卻撲簌簌的往下掉。

門鎖突然變得很緊,她的手不停的發抖,用上了全力纔將門打開。她低着頭進去,轉身關門,突然門被一雙手一格,她嚇得退後兩步。

“安安。”喬生啞聲說,“我們不能就這樣結束。”

“你想怎麼樣?”安安本能的望着他問。

“我努力過,但是做不到。安安,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喬生的眼睛佈滿血絲,眉頭痛苦的糾結在一起,他的一隻手抓住安安的手臂。

安安不看他,只是搖頭,“你走吧。說好的,我到了你就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喬生的眼裡透出深深的悲涼:“我本來以爲我可以做到,但是今天你把一切都帶走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拿什麼去懷念……我受不了,真的……”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安安一把掙脫他的掌握,聲音變得冷冰冰的。她必須立刻結束,否則她會忍不住掉下眼淚。

“安安……”喬生的聲音如同夢囈,他的嘴脣乾裂,眼睛卻猶如火燒,他的頭俯下去,一下子吻住了安安,激烈而失去控制的吻住了她。

安安一陣心慌,那樣熟悉的溫度,讓人心魂俱碎的吻。她一路崩潰,無所遁形的想念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能這樣!她不能再一次沉溺其中。

她睜開眼睛,猶如一團火直衝腦門。她用力推開他,但是他的力量太強大,只用一隻手就讓她無法反抗。她伸出手狠狠的往他臉上扇去。

“啪”!她的手掌清清楚楚的打在他臉上,“岑喬生,你還要不要臉!你說過不再打擾我的生活,現在算什麼?”她的胸口因爲喘氣而不停的起伏。

喬生放開了她,臉變得雪白無比,脣也瞬間失去了血色。烏黑的眸子漸漸的滲出一絲驚痛的絕望,他額前的一縷頭髮貼在額頭上,冷汗還在不停的滲出來。他的嘴脣動了動,但卻說不出話。臉上隱隱的浮現出幾個手指印。

安安的手心辣辣的痛,她這一巴掌使足了全力,她知道一定很痛。但是,不可以,她不可以讓他再予取予求。

“岑喬生,你還有沒有風度?你爲什麼不徹底從我生活中消失?”安安拿起包裡的繡品倒在地上,隨意扯起一塊帕子,“懷念?你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是值得懷念的嗎?”她用力一撕,帕子就破了。她的心彷彿在油鍋上煎着,痛得她只能用激烈的行爲來止痛。

她又拾起一塊,綠色的底子,上面繡着馬蹄蓮,是她送給他的,不知道怎麼的也混在了這一堆裡。她用力一撕……

“不要。”他的聲音嘶啞而顫抖。他伸手過來搶奪,但是已經遲了,破碎的帕子從安安手中飄落。

他急急的俯身去撿,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安安隱約聽見他喉嚨口發出粗粗的喘息聲。他左手拾起兩半破損的帕子,帕子上雪白的馬蹄蓮一分爲二。

安安站在原地,看見他手中的綠色帕子一點一點的變得斑駁。她知道,他流淚了。雖然他將頭低

得很低很低。

她假裝看不見,“你走吧,如果可以,希望我們再也不要有交集。”

喬生沒有擡頭,他慢慢的轉身往外走,寬大的肩膀此時往兩邊下沉。他的左手還緊緊抓着那快碎了的帕子。平時魁偉而鋒銳的男人,此刻蕭索得讓人可憐。他右手垂在身旁,戴着一隻黑色的皮手套。

安安擡頭,淚水還是從眼角滾落。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終於可以重新開始,但是,爲什麼心痛得比死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