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隆刻意沒有去皇后那裡,只是他掛心國事,還是召來監國的彭城王劉義康和領軍將軍劉湛兩人,回稟國事。
他細細諦聽着,額頭微微出汗,劉義康心有不忍,打斷道:“阿兄,歇一會兒吧!”
劉義隆斥道:“此刻談公事,‘阿兄’長‘阿兄’短的,成何體統!”
劉義康好沒意思,尷尬地退到一邊,劉湛素來與他交好,忙幫着轉圜:“陛下,彭城王也是怕陛下剛剛痊癒,操勞不起,實實是恭敬友愛之心!”
劉義隆看了看垂頭喪氣的弟弟,放軟聲氣道:“其實我也知道四弟一向辛苦。不過我們倆兄弟,客氣過了反而生分。剛剛我說話重,你莫介意!”轉而又問國事:“北魏又來騷擾邊境數次,怎麼突然又願意與我們交好了呢?”
劉湛道:“他們打了幾回,都被檀道濟將軍擊退,怕是心裡也有些畏懼,不願再長久作戰,兩國交好,於他更有利些,畢竟他們四面都是強敵,稍不兼顧,就會亡國。”
劉義隆笑了笑:“檀道濟確實是先帝留給朕的人才!”他眼角餘光看見劉義康面露不屑之色,不由發問道:“彭城王倒有別的想法?”
劉義康搖搖頭道:“臣弟一向不大懂這些事。只是王妃接到來自北魏宮裡她妹妹的來信,其中有提到‘檀道濟素爲魏人懼怕,但願修好,不復再戰。’臣又聽說,檀道濟拿了北魏馬匹財帛,連一聲推辭都沒有。臣心裡……”他擡眼覷覷阿兄的神色,見機地沒有再說。
劉義隆皺起了眉,沉默了一會兒才突兀問道:“謝蘭修來的信?她如今怎樣?”
劉義康道:“她如今是魏主的妃子。聽說還懷了孩子。”
劉義隆的臉色瞬間有些發白,但只是瞬間,眼裡的驚怒之色就又消退了,淡淡地點了點頭:“嗯,甚好。不過她既然是拓跋燾的人,說話可信不可信?”
劉義康道:“陛下!這是她們姐妹的私信,互相欺騙有什麼意思?何況,這些情形臣也聽說過,陛下倒不妨派些人查一查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劉義隆淡淡道,“檀道濟是朕的人才,先帝能信賴他,朕也能信賴他。”
劉義康還欲說什麼,旁邊的劉湛偷偷拉了他衣袖一把,劉義康把舌邊上的話嚥了下去,悻悻地隨着劉湛告退了。
出了宮門,劉湛笑道:“彭城王,可願與下臣一同坐車?”
劉義康瞥見他目中似有玄機,點點頭說:“好。”上了車,劉湛放下車簾,等馬匹奔走起來,才說:“殿下何必心急?”
“什麼?”
劉湛笑道:“殿下以爲我喜歡檀道濟麼?先帝顧命四大臣,如今只剩他還在世,越發釀得不可一世、狂妄自負,我早看不慣他了。我名義上是個領軍將軍,實際上一切行止都被他掣肘,說句話在朝廷裡毫不響亮。我看他檀道濟恃寵專擅,接下來就是桓溫、桓玄一類的人物了!不過——”他若有深意地望望身旁坐着的劉義康:“徐徐圖之!”
劉義康默唸着謝蘭儀和他講的“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心悅誠服地點點頭:“是!我又性急了!檀道濟聖眷正隆,陛下又想倚靠他,不弄出個像樣的罪名,只怕也扳不倒他!”
“徐徐圖之。”劉湛成竹在胸,還是那句話,“我一直追隨在陛下身邊,深知他的性情、爲人。陛下是雄猜之主,越明着和他說誰不好,他心裡疑惑越重,反而要冷眼旁觀一陣,再慎重定奪。反倒是人人都誇好的,陛下又會生疑,不定會起反念。殿下可明白下臣的意思?”
劉義康並不是笨人,連連點頭稱讚。
很快,建康城裡流傳起無數誇讚檀道濟的話,又是類比謝安,又是類比王導,反正均是撥亂反正、救國危難於水火一般的英雄人物。漸漸的,又有說他像司馬仲達(司馬懿)的。這個誇讚,入了皇帝劉義隆的耳朵,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自三國爭霸日起,權臣一個緊接着一個,有膨脹到極點而化爲飛灰的,也有登臨至高而一統天下的,自司馬篡曹魏,皇帝與權臣的爭鬥幾乎一直未停息,此起彼伏,惹出了多少風波故事。而劉宋自己,實則也是起源於權臣——宋武帝劉裕,從巷陌無賴,倚借軍功做到了高位。而後功高震主,廢立皇帝如同兒戲。司馬氏退讓至極,最後乾脆禪位,可是劉裕一不做二不休,還是殺掉了晉朝末代皇帝,平復司馬氏王族的叛亂。這個至尊的寶座,亦是踩着別人的頭顱一步步登上的。
這樣子起家的劉宋,對門閥森嚴的士族始終有着戒備,琅琊王氏被擠壓得低調從事,陳郡謝氏被誅滅得所剩無幾。然而寒門小族又無能撐起風雨飄搖的亂世光景,皇帝的心思,自然是“疑人須用,而用人須疑”了。劉義隆動心忍性而耳目聰慧,可是心底裡源自孤家寡人固有的那種疑心也每時每刻都伴隨着他。這“司馬仲達”一說,着實讓他開始忌憚起檀道濟了!
******************************************************************
潘紉佩這日在皇后身邊服侍了一日,站得腰痠背痛回到滋畹苑,忍不住要問侍女:“阿壽,今日陛下那裡可說要來?”
阿壽道:“回娘娘,奴倒是問過了羅中使,說今日陛下甚是忙碌:春稻新值,陛下意欲學古時帝王親耕,爲天下黎民做榜樣,以求年年豐收,百姓可以吃幾頓飽飯,國庫也能較往年富足些。”
若論恤民,劉義隆確實是帝王中少有的仁君,不過潘紉佩出身自小戶人家,不愛關心這些事情,撇撇嘴道:“完了!陛下要親耕,皇后必要親蠶!我纔出來過了幾年的好日子,又要採桑葉去了!他們弄着玩兒似的,殊不知我小時候幫着阿母養蠶種桑,辛苦得想都不願意想!”
阿壽道:“既然陛下不來,奴倒聽說今日彭城王妃進宮請安,要不要請她到娘娘這裡坐坐?”
潘紉佩喜道:“這好!我有一陣沒和她聊了,心裡還怪念想的!”
阿壽把謝蘭儀請進滋畹苑,烹了茶過來,潘紉佩道:“你退下吧!”便坐在謝蘭儀身邊道:“你這一陣好像瘦了些!”
謝蘭儀摸摸自己的臉笑道:“是麼?我倒沒覺得,不過有時晚上女兒啼哭,雖由乳母帶着,我還是會醒,醒了就睡不好,許是這樣熬着,人就瘦了。”
潘紉佩道:“瘦了也沒什麼!橫豎謝家美貌是祖傳的,王妃怎麼着都好看!”
謝蘭儀圓圓的眼睛微微一彎,道聲“娘娘說笑了!”,又聽潘紉佩嘆息了一聲,道:“我真羨慕你!雖然是個女兒,到底也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再苦再累也覺得心裡熨帖!我說起來蒙召聖寵是後宮之冠,卻眼睜睜看着別人一個一個地生!如今宮裡略有些恩露的后妃,只怕就剩我和皇后沒有養育了!”
謝蘭儀暗忖:據內裡傳出的消息,皇后袁齊嬀自從把謝蘭修送到北魏之後,劉義隆就對她不冷不熱,雖則每年元旦、萬壽和千秋都會駕臨皇后宮殿,但是駕臨後又做了什麼,大家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生過兩個孩子的皇后此後再沒有生育。
潘紉佩還在那裡哀嘆:“……送子觀音也拜了不少!許願抄經、奉送香油錢也都捨得!御醫瞧了都說沒病!就是生不出孩子來!如今陛下是愛重我,可萬一以後我年紀大了,長得醜了,陛下不肯正眼兒瞧我了,我豈不是連後宮路美人、蔣美人、楊美人……她們都不如了!”
身在後宮,這些憂患都是免不了的。謝蘭儀只好擇些尋常的話來寬慰她。可惜這些話只搔在皮毛上,撓不到癢處。潘紉佩皺着眉說:“我可把王妃當做我的女諸葛!你不幫我想轍,我可就兩眼一抹黑了!”
正抱怨着,阿壽進來送新做的點心。謝蘭儀瞟了瞟這個侍女,雖算不上十分出色,但膚色算得上潔白,腰肢也算得上纖幼,大約也到了發育的時候,蓬蓬勃勃的有股子水靈勁兒。謝蘭儀笑問道:“阿壽今年多大了?”
阿壽笑道:“回稟王妃,奴今年十五了!”
謝蘭儀笑道:“果然淑妃娘娘這裡善於調養人,看把小妮子調養得水蔥兒似的!你再辛苦幾年,叫你主子求求陛下,放你出宮配個好人家!”
劉宋對宮女素來仁慈,到了一定時間都會大批地放些回家鄉適人,哪怕出宮的年齡大些,好歹不用終老宮苑,也算是有個盼頭。阿壽一臉通紅,她卻很會說話:“娘娘待奴好,奴哪裡捨得娘娘!就服侍娘娘一輩子,也是好的……”
潘紉佩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些喜悅,淡淡道:“難爲你的忠心。點心放在這裡,我們自己拿。你去外頭看看,我的蘭花是喜陰的,若是曬得厲害,得想法子擋一擋陽光。”
阿壽應聲出去了。潘紉佩撇撇嘴道:“你看這小妮子老實樣子,一肚子壞才!她瞧陛下來我這裡來得多,只怕也有些眼熱,上回我親眼瞧着,我在裡頭午睡,她居然有說有笑地和陛下談我的蘭花兒!若不是中午,指不定出什麼樣的事情!若是在我這裡被挖了牆角,我還真叫有苦說不出呢!”
謝蘭儀挑了挑眉,潘紉佩立刻捕捉到了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纏着問道:“你是有什麼主意了?別藏着掖着,說給我聽聽!”
謝蘭儀搖搖頭說:“這法子傷陰騭,我可不會說!”她越是這樣說,潘紉佩越好奇,謝蘭儀終於給她纏得沒辦法,道:“娘娘,螟蛉子未必不如親生的。若是有心,李代桃僵,還是自己人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