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間

聲音是崔浩的,謝蘭修雖只聽過一次,但那聞之便感從容睿智的聲線使人記憶猶新。謝蘭修不敢怠慢,亦清朗說道:“崔司徒好雅興!這局棋,妾一時還未看明白。可否容妾再琢磨二三?”

崔浩笑道:“自然,自然!娘娘慢慢看。”

謝蘭修凝神看了一會兒,對紗簾外道:“此局最妙處,乃是連橫。”

“不錯!”崔浩道,“不過連橫之初,不過借一枚小小白子,毫不起眼,黑子自然忽視,卻未曾想到,最終贏得全局的,恰是這小小一枚耳!”

謝蘭修總覺得他話裡有話,讚了聲好就不再言聲。崔浩那裡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道:“臣有一問,不知可否問娘娘?”

謝蘭修暗道:盤馬彎弓的,實則就是想問罷了。她點點頭道:“妾婦道人家,所知甚少,怕司徒發問,妾不堪回答。”

崔浩胸有成竹笑道:“臣不敢爲難貴人!只想知道,元嘉三年,劉義隆擅殺娘娘的父親宣明公,娘娘心頭可有委屈?”

謝蘭修不由色變,忖了忖才答道:“宋國皇帝是君,我阿父是臣。天下俱知我阿父冤枉,但爲臣子的,不敢怨尤,死節而已!”

崔浩見她防守嚴固,心思倒不可輕開。他頓了頓才又道:“臣魯莽,請娘娘見恕!執史筆的,未必都是董狐,尊大人冤抑,只怕莫能天下俱知。如今陳郡謝氏幾乎覆滅,朝堂上再無姓謝,家中僥倖未死的,也只剩少許文學侍臣。當年謝太傅(謝安)苦心孤詣,令謝氏朝野聞名,玉庭芝蘭,代有人才,成就君臣相惜相得的佳話;而如今謝氏令名卻敗在昏君奸臣之手,宣明公一心爲國,卻以‘叛亂’之罪而遭市井無知小民唾棄。——謝貴人,不必弩拔弓張,疑心臣是來做說客;娘娘只消自己尋思尋思,臣這肺腑之言,說得可有道理?”

謝蘭修已經是淚流滿面,硬邦邦對崔浩說:“我身子不舒服,我回去了!”對門外頭大喊了兩聲“阿蘿!阿蘿!”轉身拔腳要走。

簾外沉默了片刻,崔浩那清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謝貴人的家信,頗有玄機。‘若懷離愁別緒,生生難息,子在家園,爲彭城王妃,儲父輩才思、君王厚恩,當思妹在異鄉,爲魏主妃,天地遼遠,下陳憂思,計算歸期而難得矣!’”

他背得極其嫺熟,在謝蘭修詫異諦聽的時候,突然說:“若將此信中每個首字相連,不正是:‘若生子爲儲君,當爲天下計。’”

這一句如雷霆擊頂,謝蘭修只覺得心臟“怦怦”亂跳,呼吸緊得幾乎喘不上氣來,腳步自然也就邁不開了。她好半晌才聽見自己艱難的聲音:“司徒這話,何不與陛下說了呢?”

崔浩笑道:“娘娘,臣雖不才,卻也不做落井下石的事。窺伺儲副,素是君王大忌,這話若被陛下得知,豈不是生生地給貴人添罪過麼?臣是漢人,不願同族之間自相傷害。何況宣明公才智德行,令名巍巍,浩在北地得聞,便是深爲感佩,恨不能一見,如今怎肯加害他的女兒呢?”

謝蘭修略略放下心來,捂着胸口問道:“那你要我怎麼做?”

崔浩笑道:“娘娘安心養胎,若閒暇時肯舒腕,便請照臣的意思,給彭城王妃寫寫家信。如今兩國再次交好,雁寄歸書,應該不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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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蘭儀捧着妹妹的家書,頗感詫異。

劉義康湊過來問:“三妹的信中寫什麼了?”

謝蘭儀合起信紙,扭頭問丈夫:“檀道濟與北邊,會不會有私下往來?”

劉義康愣了愣道:“不大可能吧?不過,我也聽說,自他打了幾個勝仗後,北邊來人反倒客氣了許多,又遣使過來說修好的事,還單獨給檀道濟送了不少良馬。檀道濟也就哂納了,說是不要白不要,正好當軍馬使用。”

謝蘭儀望着窗外,眼光遊離渙散,許久又問:“陛下近來身子骨如何?”

“老樣子。”劉義康嘆息道,“他這毛病,御醫也說除非運氣好,否則難以根治。幸好現在邊境上平安無事,否則,皇帝日日躺在病榻上,我這個主持中饋的事事艱難!”他看見謝蘭儀徵詢的目光,話匣子不由就打開了:“我日常怕你憂心,從來沒有與你說過我的煩惱:皇帝麼,畢竟是至尊,大家哪怕心裡不服,嘴上還是一定要聽話的。我呢?代掌職位,其實啥都不是,啥人都能和我嗆。檀道濟那廝的手下,個個都他孃的是枇杷葉子——翻過來就毛!”

謝蘭儀嗔道:“你是把我當外人!這些事,你告訴我,我雖不才,也好幫你想想主意!”

劉義康道:“不用你操心。我想好了,檀道濟不是個東西,但也別以爲我劉義康就是好欺負的!我好歹也是先帝的兒子,不是膿包!總有一天讓他看看我的手段!”

“那朝廷除卻檀道濟,還有誰人能夠掌一方的兵符?”

劉義康擡頭想了想:“到彥之可以,王玄謨可以,臧質初出茅廬,也還算能幹。總之,死了胡屠夫,不吃渾毛豬,天下沒了他檀道濟,日子一樣過得風生水起!有了他,他仗着自己是先朝舊臣,只怕除卻我三兄還能管得住他,旁人都不在他眼裡。萬一……”

萬一劉義隆撐不住撒手人寰,位極人臣、天下聞名,而手握重兵權柄的檀道濟就將成爲新的權臣,朝中再無人可以節制!

謝蘭儀也不由有些心思搖動。她低頭看了看裙襬上日日掛着的玉佩,終於對劉義康說:“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你一直在朝,沒有自己的勢力,若和他硬拼,只怕不是他這老謀深算的對手。不要輕率,一步一步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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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隆纏綿病榻一個月餘,終於漸次痊癒。

“開開軒窗。”劉義隆直起身子,披着一件夾衣,對侍奉在旁的人說道。

不覺窗外風景已異,劉義隆嗅着隨風飄進來的隱隱花香,問道:“滋畹宮的蘭花又盛放了麼?”

“可不是!”旁邊人笑盈盈答道,“潘婕妤侍奉花草極細緻,如今開得一片芬芳,連陛下這裡都能聞到呢!”

劉義隆還帶些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雖則還有些無力,仍對身邊人道:“伺候朕更衣,去滋畹宮看一看。”

身旁人猶豫了一下:“皇后娘娘說,陛下能起身時,要通報於她呢!”

劉義隆淡淡道:“那你通報就是了。又不妨礙朕去滋畹宮!”

雖是不妨礙,但其中對皇后的漠視簡直溢於言表,旁人面面相覷,不敢多言,只好爲皇帝加上家常的袍服紗帽,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順着玉燭殿往滋畹宮而去。劉義隆許久沒有呼吸室外清新的空氣,只覺肺葉一清,心情也陡然好轉起來。

他擺擺手,示意滋畹宮門口的侍宦不必出聲通報,緩步踱進了那方庭院。水岸逶迤,密植着蘭花,不起眼,卻散發着淡雅的清芬。兩名女子,一着衫褲,一着長裙,正小心在爲蘭花摘除枯葉。“娘娘小心!”那着衫褲的宮女道。

劉義隆幾乎要上前去扶一把,好在那穿長裙的只略微打滑就穩住了身子,拍拍胸笑道:“嚇死我了!剛剛那株蘭草栽得歪斜了,不日陛下萬一過來,看了肯定不能滿意!”

她長髮飄飄,身影曼妙,劉義隆恍惚看見那個翩翩然的影子,那樣嬌俏地立在自己面前偷眼打量自己。他沒有察覺自己臉上浮出的微笑,卻被那侍女發現了,趕緊一捅自己的主子,兩個人一同跪倒在地:“陛下萬安!”

“阿蘭。”劉義隆和氣地笑着,“怎麼自己做這些事?要是摔傷了膝蓋,可得好久才能好呢!”

潘紉佩原是略帶惶恐,卻聽他溫語纏綿,不由得心尖兒一酸,聲音也有些哽咽:“陛下……妾好想念陛下在這裡的時光呢!”

這樣的真心實意,讓劉義隆也心頭痠軟,上前輕輕撫着佳人披散着的長髮:“你看你,都沒有好好梳妝,倒唸着這些蘭花!”

潘紉佩的頭輕輕倚着劉義隆的肩膀:“陛下,妾沒怎麼讀過書,前幾日彭城王妃教我學詩,妾只記住了一句:‘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她真的潸潸淚下,緊緊依偎着劉義隆,而漸漸渾身顫抖起來。

劉義隆正打算說些什麼安慰她,突然外頭羅安怯生生道:“陛下,皇后娘娘那裡剛剛派人來問,陛下何時有空?朝中有些要事急於回稟,皇后娘娘先都擋了駕,但又怕耽誤陛下要事,還請陛下撥冗。”

潘紉佩抹着眼淚推了推他:“陛下,走吧!後宮已經有人亂傳,說妾是禍主的寵姬,若是爲妾耽誤國事,妾又是無子之人,將來死了連屍骨都沒有人收!”

“阿蘭!”劉義隆真真心疼她,不過想着朝堂上的紛繁,也不敢有絲毫躲懶的意思,行了幾步,究竟還是忍不住,回頭道,“你莫怕,誰敢亂傳這些瞎話,朕拔了他們的舌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