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亂反正

謝蘭修以異常平靜的語調將拓跋燾當年偷樑換柱的事告訴了阿昀和李蓋。李蓋緊緊攬着妻子,怕懷裡戰慄的小人兒會暈厥過去。阿昀卻比他想象的堅強得多,冷冷問:“阿孃今日告訴我這些,是爲什麼?”

謝蘭修眼瞼低垂了一瞬間,旋即又擡起來,她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如水,壓制着那股冰冷的暗流:“不爲什麼。我今日收拾收拾,明日回宮。”

阿昀的嘴脣顫抖着:“阿孃是嫌我不孝?供奉不周?”

“不是……”謝蘭修咬牙忍住悲酸,“阿昀,是我奪走了你母親的命,我沒有臉再住在你這裡。”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堅定地離開。

“太妃!”李蓋道,“這是多事之秋!太妃還是先……”阿昀卻大喝道:“阿孃!我知道你爲什麼要走!”

謝蘭修頓了頓步子。少頃,拓跋昀聽見她低沉的聲音:“阿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不管怎樣,阿析總歸是我親生的。你父皇……總歸是……和我……”她仰起臉來,讓淚水不至於流下來,努力地把每一個字吐清楚了:“有過‘死生契闊,執子之手’的約定!”

她絕然地離開武威公主的府邸,皇宮之中,已經沒有她的住處。好在謝蘭修與當權的宗愛關係甚好,因而她回宮,也沒有被懷疑,一路通暢,就來到了後宮裡。飛靈宮早已賞賜給拓跋餘的嬪妃居住,如今拓跋餘死了,他的后妃亦被驅趕到後面的大院子裡,空空如也的飛靈宮連那株已經長到兩握粗細的梅樹,也被連根刨起了。謝蘭修看了看萎頓在地上的死樹,什麼都沒說,對跟從的幾員宮中黃門道:“我去瞧瞧馮氏太妃——當年我們關係最好。”

西苑供奉先朝妃嬪的地方雖然也算“宮裡”,條件已經差了很多。謝蘭修到馮清歌那裡時,恰見馮清歌手裡拈着針線,細細補綴着一件男孩子的布袍。

“這……是皇孫的?”

馮清歌冷漠地擡頭看了謝蘭修一眼,便垂下眼簾,把針在頭皮上擦了擦,好半天方道:“皇孫?這是什麼輩分?如今外頭瞬息萬變的,我竟鬧不清了,謝太妃倒是要指教指教我纔是。”

謝蘭修默默地看着她又飛針縫補了起來,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天日頭有些大,陪伴她來的黃門宦官們都不耐煩立在太陽底下曬,謝蘭修也很體諒地讓他們在陰涼處喝酪漿。好容易一件衣服的綻口縫好,馮清歌揚聲對屋裡喊:“阿雁,還有一件昨兒個掛破了的,拿出來讓我補好吧。”

裡頭走出來一個小姑娘,比拓跋濬略大些,眉目清俊,一臉的靈氣,雖則是宮女打扮,但氣宇軒昂卻不似宮女。她見外人也不怯,笑眯眯對謝蘭修道:“這位娘娘,見着面善。”

馮清歌斥道:“你那麼多話做什麼?”

阿雁吐了吐舌頭,笑道:“皇孫今兒寫字寫得累了,也想出來玩會兒,不知姑母批准不批准?”

原來這就是馮雁——馮清歌之兄馮朗的女兒。謝蘭修上前撫了撫馮雁的頭髮,笑問道:“你每日隨皇孫一起讀書寫字?”馮雁閃閃眼睛望着謝蘭修,帶着三分試探說:“我一個微賤的宮人,哪有資格隨皇孫讀書寫字?”她見謝蘭修拉起她的手,輕輕搓了搓中指側邊的薄繭,纔不好意思地笑着說:“皇孫又沒有陪讀,只得有時候我愣充罷了。南人的詩書,寫得也確實好,讀着齒頰生香。”

謝蘭修笑道:“你對皇孫好,又愛讀書,自然是好的。將來,你嫁給他做新婦好不好?”

馮雁臉一紅,卻沒有忸怩的樣子,斜着嫵媚的眸子笑道:“我哪有那個福氣?”

謝蘭修拉着她的手說:“福氣原是自家找的,不靠人家給的。”她突然轉臉對不屑一顧的馮清歌說:“皇孫承蒙妹妹照顧。老話說:‘馬不伏櫪,不可以趨道;士不素養,不可以重國。’如今皇孫伏櫪已久,妹妹可曾做好讓他趨道的準備了?”

馮清歌警覺地問:“你想做什麼?”

謝蘭修盈盈一拜,壓低聲音說:“你放心。我只有有萬全把握,纔敢勞動妹妹。只是這事情,需得先和妹妹招呼好,免得臨了亂心慌神,便爲不妙了。”她撂下這樣莫名其妙的半截子話,轉身翩然走了。馮雁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了,才附在馮清歌耳邊說:“姑母,她長得好像阿濬啊!”

“胡說什麼!”

馮雁有些委屈地擡起眼睛,既似在看姑母的神色,又似在回憶謝蘭修的模樣,最後輕聲咕噥着:“真的像啊!”

謝蘭修這日最後,纔來到皇太后赫連琬寧住的宮中。其時鬱久閭太后和兒子一道被殺了,宮中來自柔然的禁衛被宗愛一步步血洗,也正是騷動不安的時候。謝蘭修在四處無人的清淨的佛堂,看着赫連琬寧唸了半天的地藏經,才突兀道:“他弒二君,外間馬上會有動作。”

敲擊木魚的聲音頓了頓,隨後又響了起來。謝蘭修跪在赫連琬寧身後的蒲團上,輕聲道:“我今日和阿昀說了一段往事。這個秘密,也該叫太后知曉纔是。”赫連琬寧卻道:“不必說了。我懂。”

這次輪到謝蘭修吃驚了,赫連琬寧淡笑道:“陛下在冷宮,不料隔牆有耳。阿修,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們區區婦道人家,能夠做什麼?”

謝蘭修平了平心思,才說:“君子見機。我今日回來,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就是抱着破釜沉舟,和宗愛同歸於盡的想法來的。但是,必須來見太后,萬一我失敗了,請拿這個秘密來保全阿昀——她不是謝氏的女兒,不應受牽連。”

赫連琬寧今日頭一回轉過臉來,仔細看了看謝蘭修的臉。她的臉上平靜若止水。赫連琬寧讀書不多,可謝蘭修的神色讓她瞬間想到了書上那些俠士,敢於坦然微笑着面對一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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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愛皺着眉頭,不耐煩地用手指叩擊着案桌面兒,好半天才對明堂裡爭執不下的羣臣道:“這麼件小事,怎麼你們做起來這麼難?太武帝的兒子雖然沒有中用的,明元帝的孫子裡又不是沒的挑!”

古弼高聲反抗道:“太武帝有子有孫,爲何要挑選旁系?生生地給人笑話!”

宗愛怒氣勃發,但古弼橫眉立目,一副再不識時務就要撲過來打人的模樣。宗愛想着這尖腦袋的老傢伙曾經當着拓跋燾的面把皇帝的棋友給痛揍了的事,決定還是忍一時之氣,以後再尋機會慢慢對付這老東西。他的目光轉向高允:“高博士認爲呢?”

誰知一向對他惟命是從的高允,今日竟然也像沒明白他宗愛的心意和暗示似的,大聲說:“是呵,要麼是臨淮王(四皇子拓跋譚),要麼是楚王(五皇子拓跋建),再不然……太武帝曾大讚嫡皇孫有貴相,當年去了王號,就是太武帝打算立嫡皇孫爲皇太孫呢!”

“胡扯!”宗愛勃然大怒,揮袖起身。正打算着怎麼處置這兩個可惡的唱反調的傢伙,他的一員親信匆匆到了明堂,對宗愛耳語了幾句。

高允眼尖,發現宗愛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時機到了!他暗暗想着,不顧一切上前扯住宗愛的袖子,哭道:“太武帝死得慘!他生前的遺願,難道我們做臣下的不該實施麼?”宗愛急了,揮掌打在高允臉上。高允半邊臉紫脹起來,卻沒有撒手,倒是古弼更不要命,上前一拳打在宗愛臉上,罵道:“你這個逆賊!還想猖狂!”

宗愛被打得踉蹌兩步,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恨恨地指着高允和古弼道:“把這兩個亂臣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旁邊他的親信要來動手,高允卻發出尖銳得裂帛一般的聲音,指着那兩個黃門惡惡地笑道:“你們不去後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不爲自己考慮考慮依附這個弒君的逆賊能不能夠長久?!”

“不能!”

屏風後傳來朗脆的女聲,聲音聽似柔弱,而實則錚然:“諸人聽着:逆天行事,必無善果!閭太后帶來的柔然的禁軍,已經起反了,宮中五門,四門皆是柔然人。我先在勸宮中侍宦放下刀劍時就說了:他宗愛不過是個沒根系的閹人,跟着他,還指望着能推他上帝位?左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依附他的,將來都是要爲他殉葬的。你們思量着值不值?!”話語停頓片刻,笑意盎然:“所以麼,後宮裡的黃門侍宦,都倒戈了!”

“謝蘭修!”宗愛勃然。可是沒等他起身發號施令,兩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更要命的,兩柄刀的主人,都是黃門宦官!

形勢立刻翻轉來,原本還對宗愛有些懼怕的朝臣,突然發現他也不過是一隻紙折的老虎,頓時有了底氣。高允第一個撲上去,狠狠把宗愛的一塊肉連皮咬了下來,淌着一嘴的血,在宗愛的哀嚎聲中朝南面的天空大哭道:“先帝,景穆太子!你們的大仇能報了!”

宮外很快聽到消息,不可一世的黃門總管、馮翊王宗愛,被內外倒戈,宮中禁軍起反,朝堂羣臣一擁而上,竟輕而易舉地把他抓住了。後宮宦官,識時務的,都留了條命;不識時務的,不是死於柔然禁軍之手,就是死於朝臣所率死士之手。因而宮外曾經依附宗愛的大多數人,也都選擇及時投降。而後,高允古弼等羣臣,擁立“世嫡皇孫”拓跋濬爲新君,迅雷不及掩耳地處置了禁中作亂的柔然的軍卒,釐清宮中黃門,又將宗愛動用五刑後梟首,滅其三族。

鬧騰了八個月的這場亂戰,終於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