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的民間,漸漸傳誦起這樣一首歌謠,訴說着皇家骨肉相殘、慘絕人寰的歷史:“遙望建康城,小江逆流縈。前見子殺父,後見弟殺兄。”
劉駿在衆人期待中繼位,然而一旦大權得掌,冷血的性格漸漸顯露出來。如果說逼淫大臣之妻,與自家堂姐妹亂倫,還只屬於皇帝私德不修的話;那麼,當劉義宣打着除昏君的旗號,起兵造反,而鎮守廣陵郡的劉誕則被傳出有附逆的跡象後,劉駿的作爲就顯得過激了。
“叛逆”的兩個禍首,一個是叔父,一個是弟弟,成王敗寇,被殺倒也不稀奇。但劉駿惱恨廣陵的民衆依附他們倆,不肯及時投降,在廣陵城破之後,居然下達了屠城令,一時間富饒繁榮的廣陵勝地,成了人間地獄,手無寸鐵的男子們無辜被殺,女子們則麻繩縛頸,全數爲奴婢,連冤屈都沒有地方伸。
這樣的暴行傳到北魏,果然令北人齒冷——都說拓跋燾是殘暴的君主,但至少從來不屠自家的城,而南方的劉家,子弒父、弟殺兄、兄屠弟,自己人殺自己人的醜惡事,居然毫無掩飾。
不過與劉義隆總是打算乘虛而入不同,現在拓跋氏焦頭爛額,自身難保,所以亦無暇乘亂南顧。
太后鬱久閭氏仗着自己的兄長是柔然的汗王,自己又是皇帝的母親,對飛揚跋扈的宗愛自然不肯買賬。宗愛恨得牙癢,逼凌皇帝拓跋餘殺母,逼得越發緊了。這樣的矛盾已然無法調和。當年少而行事不夠周密的拓跋餘和幾個親信商議着除掉宗愛的時候,事機不秘,被宗愛發覺了。
在平城握有實權,尤其是掌握着禁軍便利的宗愛,終於發狠,乘拓跋餘夜間祭廟之機,安排幾個小黃門殺死了他。
外間的一切如果用一堵門牆隔開,充耳不聞的話,謝蘭修在女兒的武威公主府裡,日子卻甚是過得的。女兒很是孝順,供奉母親極其周到,也肯常來陪伴。其他時間裡,拓跋昀簡直就是家裡的女王,常見她對駙馬李蓋頤指氣使,是說一不二的驕縱性格。不過,她倒也肯善待李蓋的前妻和他的兒女,對李蓋的幾名姬妾,也和顏悅色。李蓋因之也很知趣,人前對公主畢恭畢敬,一言都不會違拗;人後也不大在妾室房中淹留,與公主是真心的恩愛。
謝蘭修有時諄諄地勸她:“阿昀,你對駙馬也客氣些!我看他對你真是沒話說,這樣的好男人,哪裡去找?當年牧犍的事,你也當反思纔對,不要讓同樣的錯誤再犯第二次了!”
阿昀在母親面前還是個孩子,她跪坐着把頭倚在謝蘭修的懷裡,邊扭動身子邊咯咯笑着說:“阿孃,我懂的!你可真囉嗦!你光看到我欺負他,哪裡看到過他欺負我?!”
“他還欺負你?”謝蘭修白了他一眼,“不被你欺負就夠好了!”阿昀皺皺鼻子,深表不滿,但又轉而剝了一個南方販來的珍貴的柑橘,一瓣一瓣塞在謝蘭修的嘴裡,涎着臉問:“甜不甜?好不好吃?”見謝蘭修點頭,比自己吃到了還高興。
謝蘭修道:“今晚吃炙肉吧?要現烤現切的纔好吃。我也許久不做了,不知會不會手生。着人去叫駙馬一起來吃吧。”“我親自去叫!”阿昀起身,“阿孃肯做炙肉,那可是他天大的面子!”
她目送着女兒歡蹦亂跳地出去,有些詫異時光對那些舊時記憶的改變,不過,阿昀能夠常常展露笑顏,總歸讓她略略放心了些。她亦起身,疏散了一下筋骨,覺得腰肢裡還是有些彆扭,便出了自己的院門,只帶了一個服侍自己的侍女,打算沿着公主府園子的小徑散散心。
新侍女還是自己回到平城以後,拓跋燾就揀選出來放在飛靈宮的。可惜直到他身死,這個女孩子纔來到她身邊。女孩子長得也有三分像阿蘿,名字也叫做“阿蘿”,謝蘭修幾回問她本名,都忸怩着不肯說。不過,和原來的阿蘿比起來,這個新“阿蘿”活潑得幾近莽撞,散步沒散多久,她就突然指着園子一角說:“咦,不是公主麼?”
園子一角,風光旖旎。成片成片的薔薇形成了花牆,濃郁的綠,在下面襯着嬌嫩的粉,風吹時花浪陣陣,簌簌地掉了一地粉紅的花瓣,鋪成一片地毯,可花牆似乎並沒有因之減卻紅粉之色,依然是成片的芬芳。在花叢濃密處的一個角落,日光照不到,所以不仔細看就會幾乎使阿昀的綠衣被那綠葉掩藏起來。但她輕輕的笑聲仍然像銀鈴一樣傳過來。
“我不,我不!你敢……”大約又是在作了,花葉陰影中,只見她的身體扭來扭去。謝蘭修定睛一看,攬着阿昀腰肢的,便是她的丈夫李蓋。李蓋咬着牙笑罵她:“我有什麼不敢的?”伸手在懷裡人的屁股上拍了幾下,虛空的掌心,傳來空乏的聲音,卻惹得懷裡的嬌小身軀扭得越發厲害,扭到最後,反而乖乖地伏在他的懷裡,任他搓來捏去,最後她揚起頭,而他低下頭,脣齒相湊,花牆邊闃然無聲。
謝蘭修怔怔地看着這情濃似酒的一幕,恍惚間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腦海中白皚皚一片,什麼都沒有。她一瞥眼,身邊的新阿蘿正張着嘴瞪着眼瞧得起勁,不由輕輕一拉她,皺了皺眉。
她們倆轉身離去,走了好遠謝蘭修才嗔怪道:“你呀,不該看的,少看!”
那個新阿蘿的臉“騰”地通紅,絞着衣襬不知道說什麼纔好。謝蘭修微微笑道:“夫妻之間,有更甚於畫眉者。等你過幾年出府嫁了,就懂了。”這下,阿蘿的臉紅得漫過了耳朵根,頭低得快垂到胸脯上去了,突然擡頭貿然道:“陛下曾吩咐,要奴服侍太妃一輩子!”
謝蘭修愣了愣,纔想到這個魯莽的小丫頭還搞不清“先帝”和現在皇帝之間的區別,可是欲待嘲笑她,心裡和鼻尖都是酸酸的,她勉強笑了笑說:“他不懂體諒人……哪有女孩子的一輩子,就這樣糟蹋的。”又安慰一臉懵懂悲切的阿蘿說:“你倒也不用擔心我。我在公主府裡,什麼都不缺。”
她缺的那一塊,無人可知,被她深深掩埋着。尤其今日見到女兒女婿兩情諧悅的這一幕,僅存的擔憂也消逝了大半。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謝蘭修盥淨雙手,細心如雕花一般切着嫩牛肉和牛心,又小心地檢視了炭火及香料,纔開始慢慢炙肉。
阿蘿道:“奴去請公主和駙馬來。”
謝蘭修笑嗔道:“多事!別去喊。”
她如神機妙算的諸葛亮一般,在第一份炙肉快熟的時候,果然看到阿昀和李蓋相攜着走進院門,阿昀進門就喊:“好香!”
謝蘭修在炙肉上方升騰起的青煙裡,分明地瞧見阿昀紅潤得閃光一般的臉色,女兒家的嬌羞,兩情相悅的愉快,或許還有剛剛騰雲行雨的美快,爲她的昳麗再添榮光。謝蘭修微微笑着,把兩塊炙肉一塊放進李蓋的盤中,一塊則放在阿昀的盤子裡,笑着對阿昀說:“多吃點,阿孃不知還能做幾次呢!”
阿昀邊吃邊笑道:“煙熏火燎的,阿孃是別老辛苦着做了!不過——”她轉頭對丈夫說:“這可是侍奉先帝的手藝!你今兒撿着大便宜了!”
李蓋笑道:“不過今日吃一頓,明日是要戒葷腥了。宮裡剛剛傳出來的消息:皇帝陛下,薨逝了。”
謝蘭修眼瞼一跳,驀然擡頭問道:“怎麼回事?”
李蓋平常值守宮禁,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稍稍猶豫了片刻,揮手吩咐身邊服侍的侍女們都走開,才低聲道:“宗愛弒君。昨天的事。消息一直封鎖着,但封不久,大約這一兩天就要爲陛下發喪了。”
阿昀咋舌道:“他一個沒根系的宦官,怎麼有那麼大的膽子——連弒兩位君王?”
李蓋的臉色肅穆起來,他一直幾乎是垂着眼睛,此刻稍微一瞟岳母的神色,卻見她目光灼灼,彷彿見到獵物的神俊蒼鷹,凝視着炭火上一塊炙肉,卻渾然不覺炙肉已經烤焦了。
謝蘭修突然擡眼道:“這次,宗愛準備立誰呢?”
“他現在權勢熏天,沒有辦不到的事。大約……”李蓋仰起頭想了想,“他之前攛掇陛下將四五兩位皇子奪爵發到遠地,現在大約只有從先帝的侄子裡選了。”
謝蘭修冷冷笑道:“侄子?他不知道先帝不光有嫡子,還有嫡孫呢?!”卻也沒有多說,伸手用長長的鐵箸把那塊焦糊的肉挑出來,毫不憐惜地扔在一邊。其他肉似乎也不準備燒了,因爲她閒閒地把鐵箸擱置在一旁,用手巾擦了擦油膩的手指,才氣定神閒對拓跋昀和李蓋道:“阿昀,有一個秘密,我要告訴你。”
她未等阿昀說話,已然挺直了腰板,坦蕩蕩直視着阿昀的眼睛,雲淡風輕地說:“我不是你的親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