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所有的人和自己的家人一起,揹着行囊,聚集到了驪芒和木青的屋子前。
真的要離開這片土地了。
驪芒昨夜的時候對她說,讓她帶着孩子和左娜朵他們先朝東的朗達草原去。他會追上她們的。
離開前,他必須要把這個消息帶到以加的部落裡。一帶到消息他就立刻離開,不管他們是否相信。
他再次向她說對不起。但是被木青吻住了他的脣。
她對他說,他無需向她說對不起,她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最後看了一眼他們曾經的家園,就在要出發的時候,左突然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看起來臉色有些發白。
他是昨夜負責守夜的。
他帶來了一個壞消息,他們的這個谷地已經被以加的人包圍了起來。
這是昨夜發生的事情。
這個可怕的消息對他們帶來的震動完全不亞於前幾天的火山,一陣騷亂之後,驪芒和左還有一些別的男人到了谷口去查看究竟。
他們已經被圍困了三天三夜。
以加並沒有攻打他們,只是像鐵桶一樣地包圍住。一旦有人試圖靠近出口,就會發射漫天的箭簇,然後繼續按兵不動。
木青猜想應該是以加居高用她的望遠鏡,這才能這樣清楚地看到谷口的情況。
谷地裡的人漸漸變得有些狂躁不安起來。到處可以見到絕望而悲哀的眼神。
木青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
以加或許已經真的完成了他的心願,他有這樣的能力。現在,他只是像他從前說過的那樣,在等着驪芒向他俯首。
他現在不攻打,只是在消磨着牢籠裡的獵物的意志而已。那是獵手以爲自己即將得手前對獵物的一種蔑視。
木青也漸漸焦躁起來,她在擔心火山的爆發,整夜地無法入眠。
第四天的時候,在必須要打破這種無望局面的時候,驪芒做出了決定。
那是一個異常冒險又帶了絲孤膽英雄味道的決定。
他沒帶兵器,也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隻身大步地走向了谷口通道處的那道加固了的高高圍牆,拉開了吊門,然後朝着谷口大聲地喊話。
他說要和以加對話。
空氣靜止得彷彿連風也消失了。
驪芒喊完了話,就一直站在了那裡。
木青幾乎不敢眨眼,害怕自己一眨眼,睜開時已經是漫天箭簇落下。
就在她的眼睜得幾乎要痠痛地落淚的時候,外面終於有了迴應。
谷口的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他在朝驪芒走來。
那是虎齒。
虎齒帶來了以加的話。
他說裡面的人只要自己出去歸附了他,他就不會爲難。他用他的神來起誓。
虎齒的話給被圍困了三天三夜的人來說是個不小的震動。
這裡的人,除了最先過來的左和另兩家,其餘的來自其它的各個部落,都是因爲被以加攻打的時候逃了出來無處可去才投奔到這裡的。他們中的一些人,本來就對驪芒和木青關於火山的話半信半疑,離開這裡,不過是被迫的選擇。現在通往他們面前的路突然又開了另一條,那裡是強大的部落,往後安寧的生活。這真的是個不小的誘惑。
大約有將近二分之一的人帶着自己昨夜收拾好的行囊走出了那扇木門。剩下的不到五十人了。
驪芒沒有阻攔他們。
他只是很平靜地告訴虎齒,這裡或許會有一場火山爆發,讓他把消息帶給以加。在重複了一遍木青對他說過的關於火山的解釋後,他最後加了一句:“告訴他,這是木青說的。”
虎齒幾乎是難以置信地聽完了驪芒的話。他沒有猶豫,只是重重拍了下驪芒的肩,迅速離去了。
又一天過去了。外面的包圍仍然沒有離去。但是谷地裡的人卻越來越少,到了晚上的時候,走得只剩下不到二十個了。
以加或許根本就不相信。他還在和驪芒磨,等着驪芒被磨到終於肯出來向自己屈服。
木青焦急地幾乎要發狂了。她有時候甚至會想,驪芒就這樣出去向以加俯首算了。比起生命,有時候別的什麼東西或許真的不是那麼重要。
驪芒已經接連幾夜沒有閤眼了,眼窩深得可怕。
木青知道他已經開始掙扎了。
如果他只是一個人,她知道他一定會堅守到最後,即使死在這個山谷裡,他也永遠會這樣堅定的。
但是現在,除了他自己,他還有她,他們的閃電霹靂,左、娜朵、由由、留下的剩下的人,還有小黑一家。
用他的尊嚴,去換取他們這一羣的生命,她想他會屈服的。
但是她又不忍心看到這一點。真的不忍心。
所以這夜裡,當驪芒召集了剩下的所有人,艱難地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木青的心微微地縮緊了。
她又想流淚了。
“阿爸,我知道我們怎麼出去了!我剛剛想到了!”
閃電突然大叫了起來。
天亮的時候,他們這一行人連同小黑一家,已經越過了這片谷地,沿着大河往東而去了。
必須要感謝他們的猴子鄰居們。
是它們帶給了他們一條生路,即使現在猴子們可能因爲比人更敏感,早幾天前就從這裡消失掉了。
猴子們平常棲息的那片茂密枝葉後的山壁摺疊處,竟然隱藏着一個山洞,洞口並不大,但人足以通過,連小黑也擠着走了過去。夏天的時候洞口是枝葉,秋冬的時候是枯萎的多年生藤蔓和積雪,所以木青竟然一直沒有發現。
這個洞還是閃電幾年前爬上猴子的樹上戲耍時偶爾發現的,彎彎折折走了一回,發現竟是通往谷地的外面。想起木青時常管住不讓他出去,所以他就隱瞞了下來,誰也沒有告訴,自己有時候偷偷從這裡溜出去玩。後來木青對他漸漸有些放鬆下來,他可以從谷口進出,這裡的這個通道就慢慢地忘記了。直到現在才猛地想了起來。
洞裡到處都是猴子們經過時留下的糞便痕跡,有些臭,但是現在,它卻是一條通往生的路。
大約半個月後,他們一行人到達了朗達草原。
鹿坎已經荒涼一片,見不到人的蹤跡了。
從這裡望去,高高的綠石山已經只剩個模糊的輪廓。這裡應該已經是比較安全的地帶了。但是木青仍不放心,沿着大河入草原的方向繼續前行而去。
進入草原之後,就是連日的小地震。每次都很微弱,幾乎一閃而過,人也只是微微地有暈眩感。木青猜想真的會不會是綠石山要爆發了。
幾天後的一箇中午,烈日當空,悶熱異常。木青再次感覺到了一陣地震,驪芒和他身邊的由由娜朵他們也感覺到了。布萊克和拉德驚恐不安地鑽到了它們母親小紅的腹下,不遠處一羣石爪馬被驚起,狂奔而過,捲起了漫天的塵土。
木青停下了腳步,驚恐地看向了身後的方向。
一塊巨大的奇形怪狀的雲彩從綠石山頂突然升了起來,像是一棵巨大的松樹伸出的無數旁枝,向着天際蔓延,幾乎遮住了半個天空。
一聲巨響。
隔了至少幾十公里的距離,木青他們也能聽到,甚至連耳鼓都有些被震動。
那個圓丘口突然像是被揭開了蓋子,赤紅的岩漿噴高几千米,濃烈的蒸汽瞬間升騰上了萬米高空,將天地遮蔽得如同末日來臨。閃電般的火焰不斷地噴射,火山灰浮石和碎巖如傾盆大雨飛瀉而下。
這是來自地心深處的最憤怒的釋放。它在許多年前,或許比木青和驪芒到達那塊谷地發現溫泉之前就已經開始默默醞釀,直到現在,才終於爆發了出來。
木青驚得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住要摔倒在地,被驪芒抱住了。
他們的身邊,所有的人都已經癱坐在了地上,呆若木雞,甚至連哭泣都忘了。
這樣猛烈的爆發一直持續了很久,木青估計大概至少有半個小時,這纔開始慢慢地減弱,但是大量的烏黑的蘑菇雲卻越聚越多。那是火山灰的粉塵。最後,甚至連他們這裡也能聞到那種空氣似乎被燒焦的味道,每個人的面孔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第二天早晨,火山口還在不停地冒煙的時候,他們一行人繼續往東而去。又過了半個月,前方的山幾乎已經是觸手可及了。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呼喊的聲音。
木青回頭望去,驚訝地看到他們的身後竟然趕上了一羣人,數量大約一百多個。他們趕到了木青的面前,便立刻朝她跪了下來,烏黑沾滿了塵土的臉上驚懼猶在。
他們敘述了後來發生的他們知道的事情。
以加在包圍了谷底將近十天後,終於忍不住派人進入查看。這才發現裡面早已沒有人了。他想不通他們到底是怎樣離開的,最後只能帶隊離開,回到了他的部落。
他現在已經是真正的王了。
但是關於火山的消息卻是不脛而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這個,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半信半疑。最後在接連數日的微弱地震後,有人開始陸續偷偷地離開了,朝着草原方向趕去。
以加一開始對這個消息是嗤之以鼻的,發現有人逃走,抓回的話就會嚴懲。但是隨着微震的頻發,他似乎也有些相信了,不再去阻攔別人。
“我們偷偷離開的時候,達烏還沒有離開,他的妻子也不走。後來怎麼樣,我們就不知道了。這場可怕的災難是叢林之神對我們所有人的懲罰,但因爲你們,我們逃過了。我們一直沿着你們留下的痕跡追了過來,今天終於追上了。往後帶我們走吧。你們去哪裡,我們就跟去哪裡!”
他們對着木青和驪芒這樣說。
過了這一夜,明天,他們就可以翻過這座山,通往山那邊的未知世界了。
木青枕在驪芒的肩上,感受着來自自己身體裡的生命脈動,仰頭看着頭頂的星空。
敬畏頭頂燦爛的星空。
她的心裡突然閃過了這樣的一句話。
以加,驕傲的他和他一手創立的遠遠超越了這個時代的青銅王國,或許真的已經在那場造化的憤怒中湮滅在了這片星空之下。
她突然有些傷感。腦海裡掠過了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
那時他在族人們選擇自己下任達烏的時候敗給了驪芒。他年輕的面孔上嘴脣緊緊抿起,目光銳利。
他或許真的是個天才,遠遠超越了這個時代智慧的天才。
真正的天才永遠都是孤獨,甚至是瘋狂的。
“我們的伊甸園,沒有了……”
驪芒把她緊緊攏進了自己懷裡,親吻她的額頭。
“不,我們的心在哪裡,伊甸園就在哪裡。”
木青溫柔地回吻他,嘆了口氣,在他懷裡慢慢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