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裡有一隻荷包,雖然是簇新的,但荷包右下角繡着的一叢蘭草卻刺痛了她的眼。
她記得以前自己曾經和表哥戲言,他名字裡有個軒字,軒即窗。正好他的書房推開窗子就能看到一叢蘭花。那不就是說,這叢蘭花就是他的代名詞?因此,她還親手繡了一個蘭草扇套給他。
表哥當時的表情很是勉強,但接扇套過去的動作倒是挺利索,而且當時就替換下了自己手裡那個半舊不新的。用他的話說,反正他常用的那個已經看膩了,那就勉爲其難用用這個號了!
後來,這個扇套跟了他好幾年,直到舊的不行了才換了。而且從那以後,只要是他貼身用的東西上都會叫人繡上這個,這便成了他的所有物的標誌。
不過聽大姐說,自從六年前自己嫁給文郡王后。表哥就把這些東西統統換了,從此再也不許人往衣服荷包等物上繡蘭草。親戚朋友都知道他的心結,也都避免在家用的東西上繡這個。那爲什麼,裴三夫人會送來一個這樣的東西?
將荷包放在手裡掂了掂,輕飄飄的。似乎沒什麼重量。裴映雪不由眉心微擰。
“娘娘,可是這個荷包有何不妥?”素錦忙問。
裴映雪搖頭。“沒什麼。本宮不過是看它做得十分精緻,十分合本宮的眼緣。”
“原來是這樣,那娘娘您就拿在手裡玩兒吧!等有空了,奴婢再做幾個類似的給您玩。”
“不用了,這一個就夠了。”裴映雪搖頭,擺手吩咐她下去,自己則拿着荷包回到了寢房。
打開荷包,她從裡頭倒出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上面只有一句話:臣婦恭請皇后娘娘賜下仙藥。落款:陳綺羅。
裴映雪心口猛地一揪,差點呼吸不過來。
陳綺羅,那不是表哥的夫人嗎?她怎麼會想到來找自己?而且什麼叫求賜仙藥?自己要是有藥,早就給他們家送去了,誰還等他們拉下臉來求自己?
而且這個人自己當年也見過一兩次,知道她是一個沉穩內斂的姑娘,不會無緣無故的朝人要東西。更何況……別人不知道她和表哥的關係,她難道不知道?當年有幾次吃醋了。自己還當面給過她難堪呢!
所以。她這個所謂求藥,不是爲了她自己。那麼,是爲了誰?
裴映雪的頭又忍不住開始隱隱作痛。
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好不容易纔擺脫了一件,怎麼轉眼就又送來一件?他們到底還讓不讓她清清靜靜的過幾天好日子了?
隨手把紙條塞進荷包裡,再把荷包隨手一扔,她倒頭就睡。
只是翻來覆去,她發現自己怎麼都睡不着。
好吧,她承認:看過字條之後,她腦子裡這一行字就在不停跳躍,她想抹都抹不掉。只要事關表哥,她就靜不下心,也放不開!
無奈,她又翻身起來:“來人!”
“娘娘!”素心走了進來。
“本宮聽說,徐二公子的夫人陳氏近日又病了幾次,你着人去問問情況,回來稟報本宮。對了。關於徐家的情況,也一併問問。”
“是。”素心不疑有他,連忙出去了。
到了晚間,便有消息傳回來。
“啓稟皇后娘娘,徐二夫人的身體近一年一直不好,全靠吃藥維持。尤其最近一個月,竟然都已經病危了兩次了,幸虧徐家請了兩位醫術高明的大夫在府裡常住,才及時把她一條命給搶了回來。這兩天情況稍有好轉,不過大夫說是不能再受刺激了。不然下次再發病,只怕就救不回來了。”
“這麼嚴重?”裴映雪心裡都不禁咯噔一下。看來,上次大姐和自己說的都已經有所保留了。
素心點頭。“而且奴婢聽他們說,這事似乎和徐二公子脫不開干係。”
嗯?怎麼又扯上表哥了?“這個又是什麼說法?”
“奴婢叫人去徐家打聽,聽徐家下人的意思,似乎是因爲徐二公子和陳氏有爭執。徐二公子堅持要去南邊監督修築堤壩,陳氏不同意,兩個人吵了好幾次。一次吵得過分了,陳氏當場就發病了。另一次雖然不是當場,但也差不離。”
我的天!
裴映雪連忙捂住胸口。
怎麼可能?她的表哥溫文爾雅,對誰都和言善語,以前自己那麼無理取鬧他最多也就皺皺眉頭,卻還是耐心的哄自己。從小到大,她就從沒見他和誰吵過架,和病弱的陳綺羅……那就更不可能了!當初的自己不就是因爲他對這個小師妹太好了纔會和他鬧的嗎?而且以他對老師的敬重,他就更不可能對老師的這個遺孤惡言相向了。
這事太不對勁了。
把素心呈上來的消息翻來覆去的想了幾遍,她終於抓住了重點——修築堤壩!
徐家人善工事,徐家男兒從小就要背工事圖。鳳翔王朝偌大一片國土,裡頭幾乎一半以上的堤壩和溝渠都是徐家人督建的。因爲這個,徐家男兒只要成年就會被派往全國各地,尤其是洪澇嚴重的地方,那更是他們的常駐點。不過到了這一代,徐家連同表哥在內只有六個兒子。兩個庶出的才能一般,早就被下放到地方去了。大公子在工部任職,老三老四年紀還小,只能跟着大人跑跑腿。所以現在,南邊眼看汛期要到了,也就只有身爲老二的徐明軒是最適合被派去督工的人選。
可是偏偏他的夫人身體不好,這兩次還因爲這個和他吵了幾架……這事就值得深究了。
難道是因爲汛情太過險惡?那也不對啊,徐家世世代代都是做這個的,多麼險峻的情況他們都遇到過了,也早已經總結出一套應付的辦法。而且徐家人一向都以爲國捐軀、死在堤壩上爲榮,就如同武將寧願戰死沙場一樣。所以,這個可能又被排除了。
這樣的話,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頭更疼了。
算了,不想了!現在她人在深宮,自身都難保呢,還有什麼精力去管別人?那兩夫妻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好了,她管不着!
雖然心裡這麼告誡自己,但第二天,當聽人說起表哥又進宮了的時候,她卻還是忍不住,叫人去傳口諭宣他來椒房殿一趟。
徐明軒和皇帝在御書房裡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的話,君臣才商議妥當。皇帝親自送他走出御書房,便見到素錦站在御書房外不遠處。
見到素錦,皇帝便下意識的想到了她的主子裴映雪,然後他的臉色不由又有些難看。
素錦仿若未見,慢慢上前行禮:“奴婢參見皇上,見過徐大人。徐大人,皇后娘娘關心貴夫人病情,想邀您過去細細詢問一番,不知您可否移步?”
徐明軒聞言,立馬回頭看向皇帝。
皇帝聽到這話,也高高挑起眉頭。
裴映雪和徐明軒是嫡親的表兄妹,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這個他知道。據說,他們以前感情極好,差點就被兩家人撮合着成了一對。不過自從他認識裴映雪後,他就知道這不過是兩家人一廂情願而已。他們不過是感情好了些,親如兄妹,卻並無男女之情。
早些年就算裴家所有人都反對她嫁給自己,但徐明軒卻是堅定的站在她身後。這些年來,徐明軒也在朝政上對自己幫助良多。只是自從一年前他和裴映雪大吵一架之後,裴映雪上吊未遂醒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不,應該是她這一年都偃旗息鼓,幾乎誰也不見。
不過看她最近一段時日的表現,這是終於沉不住了,又要開始蹦躂了?那麼叫徐明軒過去也是常理。按照道理說,自己應該拒絕的。畢竟一個是后妃,一個是朝臣,總是男女有別。不過前天的事情,的確是自己爲了袒護麗妃對她惡語相向,心裡總覺得對她有所虧欠。所以,便當時給她一個面子好了!斤共討扛。
如是想着,他便點點頭:“既然皇后相請,徐大人便去吧!你們表兄妹許久沒見,既然皇后想和你說說話,那就去說好了。”
“是,微臣遵旨。”徐明軒連忙行禮,這才隨着素錦走了。
看着他大步隨着素錦離開,皇帝心口猛的一跳,一種異樣的感覺浮上心頭——這是怎麼回事?以前裴映雪和徐明軒也沒少見面啊,也都是得到自己允許的,自己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次怎麼會?
難不成,是因爲時隔一年,所以不那麼習以爲常了?
如此自我開解一番,他便長舒口氣回御書房去了。不管怎麼說,徐明軒主動請纓去南邊治理堤壩,這事真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一件心頭大患徹底解決,他的心都輕了不少!
不過不久之後,當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舉動實際上卻是送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后的心上人去和她訴衷情,恆等於自己給自己頭上扣了頂綠帽子的時候,他差點沒想殺回到這個時候,自戳雙目!
那邊徐明軒隨着素錦來到椒房殿,裴映雪已經等候多時了。
看着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哥對自己行參拜大禮,裴映雪心情複雜得讓她想哭。如果不是因爲那個女人橫空出世,現在自己應該已經和表哥成親好幾年了吧?這樣的話,應該是自己做妻子的對丈夫行禮纔是,結果現在事情卻變成這樣……
“娘娘,娘娘?”素問悄悄推了她一下。裴映雪回神,才發現徐明軒已經行完了禮。
裴映雪連忙吸吸鼻子,將眼淚憋回去,強作鎮定的道:“徐大人免禮,請坐。”
“微臣多謝皇后娘娘。”徐明軒恭敬又行了個禮,纔在她下首坐下。
上次見面,時間太緊,裴映雪根本就沒來得及好好看他。這次終於得到機會兩人獨處,她忍不住就細細打量起他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表哥居然瘦了這麼多!
當初他本就不胖,但好歹丰神俊朗,意氣風發。七年過去,二十多歲的表哥明顯滄桑了不少,原本清亮的雙眼也幽深起來,簡直就像是個三四十歲的老學究,曾經存在於她記憶中的形象都快被消磨殆盡了。
“工部事情很多很累嗎?”她忍不住問。
“多謝皇后娘娘關心。身爲臣子,爲君上分憂乃是理所應當。而且工部諸事,自有時節,微臣也就春汛秋汛時節比較忙碌,其他時候還是十分清閒的。”徐明軒一板一眼的回答。
裴映雪的心再次碎成了一片片。
果然,表哥還是生她的氣了。上次他就對她表現得異常淡漠疏離,這次也沒好到哪裡去。
見她一臉失落,徐明軒眼中浮現一絲淡淡的關切。“不知皇后娘娘宣微臣前來所爲何事?”
“哦,本宮請徐大人過來,一是要多謝你送給鳳鳴公主的那套《四書》,公主很喜歡,本宮也很喜歡。”裴映雪忙道。
徐明軒一聽,便知道她已經得到了自己傳遞的消息,便點頭:“能爲皇后娘娘分憂,微臣十分欣慰。”
是啊,從小到大,都是你爲我分憂。即便現在長大了各自嫁娶了,你還沒改掉這個習慣。裴映雪心道,幽幽嘆息一聲:“對了,本宮怎麼聽說,最近你和你夫人吵架了?”
原諒她實在叫不出表嫂這個稱呼。天知道,以前在閨中時,她多少字攬鏡自照,對着裡頭那個嬌憨的少女一遍遍的叫着表嫂,叫着叫着就抱着鏡子傻傻笑了起來。現在回想起來,她才知道當初的那個自己有多傻。
徐明軒似乎沒有聽出其中的憂傷,只淡淡一笑:“皇后娘娘也知道了?其實賤內也是爲了微臣好。南邊堤壩年久失修,馬上又逢秋汛,如果不在潮水漲起來之前把堤壩修好,那麼堤壩極有可能被沖垮不說,就連沿途的村莊農田都會被淹沒。微臣修築堤壩一向是走在最前沿的,那麼一旦出事,微臣首當其衝。她不捨得微臣出事,所以纔會竭力阻攔微臣。只是修築堤壩,總會有人走在最前頭。微臣身爲天子使臣,當然應該代皇上爲萬民做出表率。”
“你是說,你每次都在堤壩邊上?”裴映雪忽然拔高音調。
徐明軒頷首。“正是。”
“你瘋了吧你?”裴映雪驚叫,她總算明白陳綺羅爲什麼要找她了。這傢伙真是病的不輕!
身爲工部要員,他們即便奉聖命前去督建堤壩、開鑿水渠,那也不用走在最前頭啊!他們所要做的,不過是描繪圖紙,明確分工,然後監督每個人把他們該做的事情做好了就行了。最多不過在抵達的第一日,以及堤壩完成的那一天去走一走看一看就行了。其他時候,誰需要他親臨第一線?他是督工的,不是去親手幫人壘牆的!
聽她這麼說,徐明軒只是淡淡一笑:“皇后娘娘說笑了。微臣只是代聖上表現他的一片愛民之心,順便體察民情而已。您也看到了,這些年來,只要是微臣監督修建的堤壩和水渠,全都效果顯著,比微臣先輩做的還要好得多。這些都是微臣以身作則,帶動大家竭盡全力的結果。所以,這一次京城裡既然只有微臣一個人適合去,微臣自然義不容辭。實不相瞞,今天微臣進宮,便是向皇上毛遂自薦來了。”
“你你你……”
如果說他前面一席話只是讓她震驚的話。最後這一句話,直接就快把她給逼瘋了!
裴映雪不可置信的瞪向他:“你是想死嗎?”
“其實人死了也滿清淨的。”徐明軒便道,“只可惜,有時候不是想死就能死的。人活在世上,就必須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如果做了不該做的,那還要……”聲音一頓,用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吐出兩個字——“贖罪。”
裴映雪雖然不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但她下意識的察覺到這位表哥很不對勁!
“表哥。”她忍不住站起來,“你怎麼了?是不是家裡什麼事情不順?”
“沒有,皇后娘娘多慮了。”徐明軒站起身,“這裡畢竟是後宮,微臣不便多待。皇后娘娘關心賤內的身體,微臣感激不盡。不過既然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微臣也該走了。微臣還要回去收拾東西,再過兩天就該啓程去南邊了。”
說罷,他便衝她拱拱手,轉身離去。
“表哥!徐大人!徐明軒!”
裴映雪連忙追過去,可她一個女人,哪裡比得過他常年在外行走的男人步子快?不多時,徐明軒便出了椒房殿,很快便沒了蹤影。
這人到底怎麼回事?上次還沒察覺,這次她才發現他居然陰沉到了這個地步!這些年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看來,自己又有的忙了,真頭疼!
徐明軒出了椒房殿,便一路走出皇宮,回到徐府自己的院落。院子裡瀰漫着幾分澀味,這是常年被中藥浸潤纔會有的味道。
徐明軒想了想,還是推門進去,便見到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婦人躺在牀上。幾個丫鬟侍候在牀頭,手裡捧着痰盂毛巾等物。
“你回來了。”見到他,陳綺羅艱難扯開一抹笑,連忙揮手示意丫鬟們退下。
徐明軒走上前去,主動扶她起來半躺着。
這一番動作就已經消耗了她不少力氣。陳綺羅靠在牀頭喘了好一會,才擡眼看他:“你今天進宮,見到皇后娘娘了吧!”
“你怎麼知道?”徐明軒臉色微變。
“因爲,是我求皇后娘娘見你的呀!”陳綺羅笑道。“師兄,你已經病入膏肓,必須抓緊治治了。”
“你又在胡說什麼?我說了多少遍了,我沒有病!”徐明軒面色陡然一沉,沉聲低喝。
“如果沒病,那爲什麼你這些年總是悶悶不樂?好幾個晚上,我都聽你不聽的喚着表妹,說着對不起,你可否告訴我,你對不起的這位表妹,是哪位表妹?”陳綺羅不爲他的怒意所懾,繼續慢條斯理的問。
徐明軒滿是怒氣的眼中快速閃過一絲慌亂。
“算了,我不和你說這些了。我已經和皇上說定,後日就出發。這些天你好生在京城養病,不要再費神思慮。我聽說南邊有一位神醫,我到了那裡自會派人去探訪,可以的話,我就接神醫回來給你治病。”說完也不管陳綺羅是什麼反應,徑自拔腿就走。
陳綺羅病得虛軟無力,沒辦法留住他,便只看着他背影低聲道:“你在害怕,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