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耳邊傳來嘀嗒聲,杜言似乎聽到了老爸老媽的呼喚聲,可他的四肢彷彿灌了鉛一般的沉重,連動一下手指都是奢望。他想睜開雙眼,想開口說話,拼盡了全力,仍舊只能在一片混沌中迷失……

嘀嗒、嘀嗒……

那個聲音越來越清晰,杜言閉着雙眼,隨着這聲音不斷的順着耳際傳入腦海,他的意識也漸漸模糊,父母的聲音逐漸遠離,整個人都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條彎彎曲曲,仿似沒有盡頭的土路,路的兩邊,搖搖晃晃的走着衣衫不整的人,長衫、西裝、舊式軍裝……他們的穿着各異,卻一樣的雙眼無神,四肢僵硬,他們像是沒看到杜言一般,機械的擺動着手腳,向着不知名的方向走去,似乎,那裡是他們永恆的歸處。

不知不覺的,杜言竟然也成爲了這些人中的一員,隨着他們一同往某一個方向前進着。杜言想停下腳步,卻發現身體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前走,離來時的方向越來越遠……

前方似乎有亮光,人羣前進的速度逐漸加快,蜂擁向那唯一的出口,杜言似乎也感染了這種情緒,滿腦子的想着一個念頭,出去,一定要從這裡出去,從這虛無黑暗中出去!

猛的衝向前方,用力的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所有障礙,一陣光芒刺痛了杜言的雙眼,擡起胳膊遮在眼前,努力從縫隙中想要看清那白光中的東西,卻發現,除了那一片刺眼的白,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杜老爹和白蘭守在杜言身邊,白蘭的雙眼紅腫,已經有些六神無主了,杜言現在的情景,讓她想起了當初大女兒過世的那一晚,那個時候,她也是守着自己的閨女,緊緊的抱着她,可她就是閉着雙眼,像是睡着了一般,再也沒醒過來,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任由懷裡的孩子逐漸斷了呼吸,逐漸僵硬冰冷。杜老爹則是連聲的嘆氣,他已經試過很多種辦法了,可就是沒法子讓杜言醒過來。終於,杜老爹通紅了雙眼,站起身,“我去找人幫忙!”

白蘭似乎也被杜老爹的聲音驚回了神智,“找人?對,找人!”

擦了擦臉上未乾的淚,“我和你一起去!”

“兒子這裡還得有人看着,我自己去吧,你把這裡收拾收拾,等着人來了,也不成個樣子。”

話落,杜老爹就起身離開了,白蘭也沒堅持,收起了杜言打開的箱子,撿起掉在了地上的幾張舊照片,全沒心思去看照片上是些什麼,只是掃過一眼,便把照片放進了那個箱子裡,隨着一聲輕響,箱子被合上了,那幾張泛黃的舊照片,重新沉在了黑暗之中。

杜言頭很疼,茫然的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之中,古色古香的房子,雕樑畫棟,擺在牆邊的景泰藍花瓶上還插着幾支帶着露珠的鮮花,只是那花瓣的顏色,卻是詭異的鮮血一般的紅。

這是哪裡?

正在他疑惑的時候,糊着碧綠窗紗的雕花木門被推開了,一個穿着藍色斜襟上衣,墨色寬腳褲子的女人走了進來,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烏黑的髮梳成單髻牢牢的用一根玉簪縛在腦後,身上唯一的亮色只有衣襟上那幾顆梅花樣式的盤扣。

女人手中端着一個木質的托盤,托盤裡放着一個還冒着熱氣的白瓷碗,碗裡是黑乎乎的藥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杜言盯着那碗藥,只覺得那黑色的汁液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滾動着一般。

女人木然着表情,端着托盤徑直穿過杜言走到室內靠西的一張牀邊,把托盤放到窗前的小桌子上,端起瓷碗。碗裡冒出的熱氣依舊可見,而那雙蒼白的手卻絲毫不爲所動,女人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手腕上的那隻翡翠鐲子順着有些乾瘦的胳膊滑下,碰到了碗沿。女人的嘴動了動,似乎說着些什麼。

杜言聽不清,或者說,呈現在他眼前的只有這些奇怪的場景,包括女人的腳步聲,說話聲,都是無聲的,這一切像是一場排練過無數次的默劇,就這樣在他眼前上演着,他根本聽不到這個場景中的任何聲音,擡起雙手,杜言看着透明的掌心,這些,都是夢嗎?是夢吧?

牀帳微微動了一下,一隻蒼白的手掀開了牀帳,杜言可以清楚的看到那隻手上青色的脈絡,指尖上蒼白的指甲,不應該是這樣的,這隻手本該是修長瑩潤的,那指甲本該是珍珠一般的,杜言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有這個念頭,他也被自己嚇了一跳,爲他理所當然的想法嚇了一跳。

牀帳裡的人動作很慢,或許是因爲他本身就很虛弱,僅僅只是坐起來,就似乎用去了他全身的力氣,女人依舊端着碗站在牀前,靜靜的,臉上依舊木然,沒有一絲的不耐煩或者是擔心。

等到牀上的人坐起來之後,女人也坐到牀沿上,左手持碗,右手拿着一隻調羹舀起一勺濃黑的**送到了牀上人的嘴邊。那個人似乎遲疑了一下,女人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狠戾,再不復剛剛的木然,只是強硬的撬開了牀上人的嘴,把那一碗藥全部灌進了那個人的嘴裡。

杜言不敢錯眼的看着這一幕,有一刻,他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憤怒與暴躁,他想要殺了這個女人,殺了她!殺了這所宅子裡所有的女人!

猛的回過神來,女人已經端着藥碗走過了他的身邊,杜言的視線落在那個白瓷碗上,濃黑的藥汁已經沒有了,只在碗底留下了一團青棕色的東西,蜷縮着,扭動着,女人走到門口,突然用兩指挾起那團蠕動的東西,掐碎了,流出黑色的**,染髒了她的指尖,那張蒼白的面孔一瞬間閃過了莫名的情緒,帶着狂熱與渴望,鮮紅色的舌探出青白色的脣,將手指上那骯髒的顏色一點點的舔舐乾淨,好似在品嚐着什麼美味一樣。

杜言看得幾乎要吐了出來……

等到女人走遠,杜言走到了屋子裡唯一的那張牀前,忍不住想要看看牀上的那個人,剛伸出手,就想起來自己這是在做夢,根本就碰不到這裡任何的東西。嘲諷的勾起了一邊的脣角,自己難得會有這種好奇心。

就在這個時候,牀帳突然被掀開了,仍舊是剛剛那隻手,只不過,這次,手上青色的脈絡暴起,似乎在那血管中有什麼活動的生物在蠕動一般,一張青白的毫無血色的面孔從牀上探了出來,趴到牀邊,無力的乾嘔着,可是除了摻雜着血絲的污濁**,他什麼都吐不出來。

杜言震驚的看着那個孱弱得幾乎無法下牀的男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白暉?!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個冰冷的男人,那個強大到讓厲鬼害怕的男人,竟然會有這麼無力的時候?!

趴在牀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屋子裡陌生的氣息,猛的揚起頭,美得妖異的面孔,滿是青白與病弱,只那雙烏黑的眼睛,凌厲而帶着絕望,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從那裡,杜言只能看到帶着傾覆與毀滅的情感,恨意,殺意,除了這些,再無其他……

突然,男人的臉一陣扭曲,乾枯的雙手緊緊的鉗住自己的脖子,好似喘不過氣來一般的大張着嘴,鼻翼抖動着,猛的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一口接着一口,濺在地上,在那片污濁的鮮紅中,似乎有無數點黑色的蟲蛹蠕動着……

杜言驚悸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知道男人看不到他,可他卻莫名的害怕。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恐懼,他根本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他此刻的感覺。

那扇雕花木門再次被推開,這一次,進來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在她身後,跟着四個同樣穿着的年輕婦人,其中一個,就是剛剛端來藥碗的那個女人。她們魚貫走進室內,先是注意到噴灑在地上的鮮血,當看到鮮血中蠕動的可怕生命之後,一抹喜悅在那個老婦人的臉上一閃而過。

杜言覺得這幾個女人很熟悉,熟悉得他似乎在哪裡見過一般……

突然,那個老婦人朝着杜言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杜言驚得屏住了呼吸,那是怎樣一雙眼睛!眼白幾乎充斥了整個眼眶,本該是瞳孔的地方只有豎直的一道黑線,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那張照片!

他想起來了,那張外婆箱子裡的老照片!

杜言驚喘着,他有種感覺,這個老婦人看到他了!

就在這個時候,杜言眼前的畫面又是一陣扭曲,眼前的人和景物都快速的模糊起來,像是剛剛打開的一副畫卷,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合上,捲起……

杜老爹和白蘭緊張的看着躺在牀上的杜言,趙老頭和馮老頭坐在門邊不出聲,徐老則是一臉凝重的用硃砂在黃紙上畫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圖案,然後割破了白蘭的指尖,滴落的一滴鮮血正好完成了那個圖案最後的一點,徐老將那張符貼到杜言的額頭,見符上的那滴鮮血慢慢浸透了黃紙,暈染開,這才舒了口氣。

“好了,沒事了。”

“可人還沒醒……”

白蘭還是不放心,卻被杜老爹拉了一下,徐老則是不在乎的擺擺手。

“他這是失魂,我已經給這小子定了魂,不用擔心,他這只是精力流失過度,休息一晚就沒事了。老趙,給言小子擺個養魂陣,省得他明早醒過來動都動不了。”

“得,徐老開口了,小子服其勞!白家丫頭,不用擔心,徐老說沒事那就肯定沒事。”

杜言在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的聽到了父母說話的聲音,還有幾個算不上陌生的聲音,一股熟悉的味道竄入鼻端,耳邊那個嘀嗒聲漸漸消失,他剛剛應該是被夢魘住了吧?可他卻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已經結束了,還是剛剛開始……

白暉靜靜的斜躺在沙發上,單手支着額頭,雙眼緊閉,絕美的面孔在沉睡中仍舊帶着難以融化的冰冷。慢慢的,長長的羽睫顫動了兩下,睜開雙眼,金色的瞳孔中光華流轉。他竟然做夢了?

有多久沒有做夢了?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五十年?

那個被他埋在記憶最深處的院落,那個被他親手染紅的地方,爲什麼還會出現在他的夢中……

金色的雙眼變得凌厲,鮮紅的嘴角抿起,珍珠一般潤澤的指甲突然暴漲,記憶中的味道再度瀰漫,那是骯髒的,滿是污濁的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