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釘頭畫魂書

藍上蝶頓住腳步,擡頭瞧向呂光。

卻見呂光的身軀,竟好似被一團金光所籠罩包裹着,令人難以看清他的真實面目。他整個人,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像是塗上了一層光滑明亮的桐油,閃爍出熠熠光芒,奪目逼人。

白玉京、道林和尚、藍上蝶以及曲揚,眼見此景,俱都怔在原地。

呂光緩緩睜開眼睛,昂頭看向堂屋正牆上的那幅畫。

他確認自己現在已將腦海裡的神念給調節到了最好的狀態,火光照在他堅毅的臉龐上,使他看上去是那麼的超然出塵,仙味十足。

“白骨流光,神魂出殼!”

一念間,魂兒離體。

他的本命神魂,離開肉身,懸浮在院子半空。

忽然間,他感覺到虛空裡涌蕩的元氣猛地增加了許多。

夜空就像是一碗濃不見水的粥,一道道怪異強大的阻力,涌動在他神魂四周,令他無法挪動一步。

“純澈明淨,唯我獨尊!”

呂光默誦‘道德真經’法訣,讓自身的神魂變得更加凝實強悍。

他拼命驅動念頭,一步步朝正屋走去。

顯而易見,他如果想徹底破掉這座大陣,非得是將那幅畫給破壞。

他十分清楚這一點,因此無論他耗費多少念力,都必須得讓神魂,遁入到那幅畫之內。

周圍的阻塞之力,越來越大。尤其是越接近正屋門口,空氣裡的那股無形阻力,就會以數十倍的力度增大。

時間流逝的速度無比緩慢。

呂光每一步都走的極其艱辛,他的神魂每向前挪動一步,就會受到無盡元氣的侵蝕和傷害。

當他僅離正屋約有四五步的時候,身前的空氣已濃稠的像是一團化不開的墨。滾滾如潮的壓力,如驚濤拍浪,向他神魂猛力擊去。

剎那間,呂光的神念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飄飄欲散的感覺。

大恐怖!

呂光連忙謹守道心,觀想無我無法的‘白骨星君圖’,迫使自己的神魂平靜下來。

可越靠近正屋,那股阻力便越是兇悍,最後簡直變成了如在泥淖沼澤一般,使得他的神魂再難做出一絲一毫的動作。

時間在此刻彷彿已凝固不動了。

白玉京法眼洞開,清晰明瞭的‘看’到了發生在小院內的一切。

他當然知曉呂光想做什麼,然則此時他卻無計可施,幫不上任何忙。

他眉頭緊緊皺起,滿臉擔憂。

這個小院雖然僅有兩丈見方,但他也已感受到了虛空裡那股突如其來的阻力,有多麼強大驚人。他明白,任何道人都難以直接神念飛渡,掠過小院上空,進入正屋。

即便呂光此時已是鬼仙巔峰之境,念頭勃發,可若想安然無恙的在‘畫牢’靈陣之中,自由活動。成功的機會,也不過只有百分之一。

正因爲看見,所以才深知這座大陣的厲害與恐怖。

白玉京憂心忡忡,雙眼緊緊盯着呂光出殼的神魂。

道林和尚忽然開口道:“沒想到這‘畫地爲牢’之陣,居然如此古怪神秘,以尊主的神魂念力,竟是都不能平安觸摸到那個陣眼。”

藍上蝶明眸一閃,沉聲道:“屋裡的那幅畫就是這座大陣的陣眼?”

道林和尚頷首道:“不錯。”

凡是靈陣,皆有陣眼,此爲至理。

藍上蝶更是清楚知道,這畫地爲牢之陣,乃是一座困陣。

困陣不同於殺陣,其意在於束縛和囚禁,並不直接以殺戮爲目的。

當今天下,有三大困陣,除了‘固步自封’‘天網血羅’,便尤屬這‘畫地爲牢’最難對付。

藍上蝶博聞強記,雖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此陣,但她心思縝密,已在瞬間感知到,如想讓呂光完好無損的自這座大陣裡走出,非得是破掉正屋牆上所掛的那幅畫。

但此時此刻,虛空中元氣肆意激盪,別說是修道者的神念無法平安靠近正屋,就連她都不敢輕易踏足小院一步。

藍上蝶左思右想,不得其法。

她皺着雙眉,沉吟道:“有其他辦法沒?”

白玉京搖了搖頭。

太虛幻境,各式各樣的靈陣豈止百種,其中也不乏單純以束縛道人神念而揚名天下的靈陣,但這‘畫地爲牢’之陣,卻與任何靈陣的原理,都不相同。

那遊蕩瀰漫在小院上空的元氣,如絲如針,密密麻麻,宛如一張潑水不進的巨網,說不出的詭秘奇異,令人無法琢磨,難以尋到空隙。

一念及此,白玉京不由嘆道:“此陣不愧爲三大困陣之首,果然與衆不同。”

聽得出來,連一向積極樂觀,遇事不急不躁的白玉京,在此時都不免有些情緒低落。

道林和尚亦哀嘆連連。

場間的氣氛立時變得蕭索低沉起來。

只因他和白玉京都清楚的‘看’到,呂光的本命神魂已停在正屋門口,約有一刻鐘的工夫了。這麼長的時間,呂光竟是絲毫不能再向前走上哪怕半步,可見這座大陣,的確有其不凡之處,非等閒之力可以破去。

幾人束手無策,站在原地,均滿面愁容。

……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白頭村,北行三十里,有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峰。

山名,寒來峰。

夜,即便是夜晚,這座小山的上空,也依舊有云靄漂浮籠罩。

峰頂上竟有一戶人家。

剛吃罷晚飯,屋裡有位身穿袈裟的老僧,正在入定觀想。

道人!

此人居然是一個修道者。

沒過多久,便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和尚,從屋外走到老僧身前。

“師父,徒兒化緣回來了。”小和尚手裡捧着一個金鉢,彎着腰,高高舉過頭頂,呈到老僧眼前,恭敬說道。

“錢財污臭,卻不可或缺。”老僧猶在閉着雙眼,輕聲嘆道。

“師父,我等是修道者,本該視金銀財寶如糞土,爲何您總是命徒兒去做這樣的事?”小和尚面帶猶疑,鼓起勇氣問道。

老僧睜開眼,目光溫和的瞧着小和尚,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道:“修道者雖不憑外物,但財侶法地卻是缺一不可。如今我們盤纏寺若想再現上古時代的輝煌,必須要入世紅塵,渡人傳道,爲師雖說是在命你化緣,然你的緣又是怎麼化到的呢?還不是施善心,得善果。”

小和尚覺得老僧說的果真有道理,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以往他總是對老僧,畏懼如虎。

但今夜他察覺到老僧似是心情不錯,因此便問出了一直以來藏在心間的這個疑惑。聽完老僧的解釋後,小和尚更覺師父是得道高僧。

可是他想不明白,像師父這樣深明道法的高僧,爲何甘願置身在這麼一座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孤山。

小和尚雖小,但下山化緣,聽了不少紅塵事,知曉當今天下,亂象已起,正是像師父這等高人一展宏圖的大好機遇。

他知道,師父一直都想重振盤纏寺的聲威,讓這個在上古時代曾名動十九州的修道門派,重新顯露在世人面前。

這是師父的心願。

不過,他們在這寒來峰待了足足三年,這個目標看上去卻是越來越遠。這段時間,他每逢十五,就會去往一個個小山村化緣。

當然,人口密集的城池,他也不敢去。

他是和尚,頭無寸毛,異常顯眼,如若被靖道司的人發現,非得是被擒拿歸案。他遵從了師父的囑咐,只去小地方,小村莊。用師父的話來講,這就叫農村包圍城池。

山村小戶的人家,終究民風淳樸,只消能給他們帶來福祉,一般都不太會對修真者衆口相傳的‘邪魔外道’有什麼牴觸之心。

小和尚始終貫徹着師父制定的路線方針,這三年來,他做的很好。方圓三百里,大大小小的山村、寨子,他均已走了個遍,做了不少善事。

如今‘明空法師’的名號,已在這片大山,人盡皆知。

明空便是他師父的法號。

小和尚立身在屋中,看着桌上搖曳晃動的燭火,遐思暢想。

“徒兒,你過來。”不知何時,明空法師竟已是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飯桌前。桌上橫着一幅畫,他微垂着頭,輕聲喚道。

小和尚渾身一個激靈,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下意識的擡起腳,一步步走到他身邊。

“徒兒,你見過這幅畫上的人嗎?”明空法師含笑問道。

小和尚一臉茫然的低下頭,向畫卷看去。

卻見這幅畫上,畫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小和尚皺起眉頭,彷彿在思索。良久後,他搖了搖頭,老實答道:“回稟師父,徒兒不曾見過此人。”

明空法師微笑道:“你再仔細想想。”

小和尚眉頭皺的更緊,沉思片刻,仍是搖了搖頭。

明空法師道:“若爲師所料不錯,現今各大城池,甚至小城小鎮,都該貼有此人的畫像。”

小和尚眼睛驀然亮了起來,道:“師父,徒兒想起來了!這人是近些日子靖道司和大周朝廷懸賞緝拿的長生殿之主。”

明空法師笑眯着眼,點點頭。

他不再說話,似是將全部精神都放到了這幅畫上。

小和尚也默默的站在他身旁,垂着頭,一樣在認真打量着此畫。

良久後,明空法師悠悠開口,道:“你記住此人的相貌了嗎?”

小和尚乖巧應道:“記住了。”

也不見明空法師有何動作,那幅畫卷竟忽然自動捲起,隨後他眼神頓然變得冷冽起來,低聲道:“釘頭畫魂書,不可見光,不可見風。你小心帶好此畫,去往白頭村,將這人的神魂給釘入這幅圖畫之中。”

小和尚疑聲道:“白頭村?”

這個地方,他之前曾經去過幾次,村子雖貧困悽苦,但卻十分太平,沒有惡霸,更無賊人。他在村中徘徊幾日,竟是連一件善事都沒機會去做。

是以這個村子給他的印象極爲深刻。

白頭村在寒來峰的正南方。

“師父怎地曉得這位長生殿之主眼下正在白頭村之中?”小和尚滿腹疑竇的問道,在他認知裡,師父這三年來一直都在寒來峰上,打坐唸經,從未下得山去。但聽剛纔師父所言,竟似是斷定畫中人,必在白頭村。

“天機不可泄露。”明空法師臉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

小和尚不再多問,伸手接過畫卷,而後弓着身子,從屋裡退了出去。

他是一個很貼心的徒弟,師父交代做什麼,他就去做什麼。

……

呂光的神魂陷入一團泥淖之中,已不知過了多久。

他清晰的感受到了正屋門前的這處障礙,極其強勁,令他難以突破。當他的神魂剛一靠近正屋之時,立刻便有一股無形的束縛之力,裹挾住了他的全副神念。

他的本命神魂即刻變得飄飄欲散。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以最快的速度觀想出了‘白骨圖’的奧妙真意,強行讓腦海裡的所有念頭,平靜安穩下來。

略微修整了一會兒,他的神魂才恢復到正常狀態。

離正屋僅有一尺之遙,藉着火把映照出的光線,呂光很專注的在看着迎頭牆上的那幅畫。他看的非常仔細,畫上的每一筆,每一處墨跡,都沒有放過。

這幅畫跟他在百草園枯井所看到的那幅畫,並無太大區別。

畫上依然有一條小船。

船在水中。

四周是被白雲掩映的羣山。

畫技天然渾成,栩栩如生,寥寥幾筆,便讓人身臨其境。

唯一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條船上此刻卻是並沒站着人。

呂光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爲什麼船板上沒有人影,只因雲鬼已然形神俱滅,魂飛魄散了。呂光遙遙凝望着那幅畫,一瞬間彷彿回到了遇見雲鬼的那一晚。

雲鬼那首好願歌,時至今日,呂光仍記得一字不差。

一願衆生平等,二願紅顏長命,三願人心可測,四願一杯便醉……五願灞橋無人,六願終成眷屬,七願有神有鬼,八願壽終正寢。

呂光還記得,他在這八願之後,加了一願。

九願通天有路。

想到這裡,呂光不禁莞爾一笑。

那時的他剛踏上修道之路,赤子之心,初生牛犢不怕虎。到了現在,他才明白雲鬼所說的這人間八願,乃是真正概括了無數人一生的心心所念。

通天有路…通天有路……

呂光的心漸漸沉了下去,說什麼通天有路,如今自己卻連這座困陣都走不出去。

可笑可笑!

正屋門口的這道禁制,與密佈在小院上空的那無盡元氣,截然不同,而是一道十分平和的氣息,悠遠流長,讓人忍不住的想要就此沉淪下去,醉生夢死。

這道禁制,竟和修道者迷惑人心的道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呂光無法理解,只能用心觀察着牆上的那幅畫。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和緩的唱佛聲,平空傳來。

“阿彌陀佛,各位施主,小和尚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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