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荒蕪的墳地上翱翔。
對,我是——安暖。
不是愛新覺羅棉暖。
我的身子像鳥,僅有頭還是原有的。我爲什麼在天空上,沒人知道。
一個高聳的坡頭站着一個雍容華貴的女子。我俯身飛下去,想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剛一接近,便被一股撲面而來的巨力擊回。
那女子冷靜地看着我,然後搖搖頭,好像示意我不要掙扎。
我不管不顧,硬着頭皮又一次撞擊……
反覆了多次,我已經精疲力竭了,翅膀也在滴血,很痛。
那種痛延續到心底……就好像當初被長姐欺騙時驀然醒悟的痛。
“安暖,本宮會保護你。”她鬼魅地冒出一句。
她是皇后?可我爲什麼不認識了?
我條件反射跪下,徐徐道:“牡丹拜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呵,還能記住故主給你起的舊名子?不容易啊。”她邪魅一笑,“本宮感慨萬分。”
“你看,你的翅膀受傷了,本宮幫你包紮。”她從山坡上緩緩走下,慢慢蹲在我面前,愛憐看着我,“小暖,小暖。”
我全身戰抖。她居然喚我小暖。她是怎麼了。
“小暖,就讓本宮這樣喊你吧,其實我早該喊你小暖。你知道麼,你是本宮的……”
“你說什麼?我是你的什麼?”我看着他她逐漸透明的身體,不知所措。
我努力想抱住她,發現全是虛無。
在她消失的周圍,泡沫般出現很多塊墓碑,幾乎每塊墓碑上都寫着:
沈氏後人
我在心底默唸:沈氏,沈氏……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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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猝然間坐起。叨唸着“沈氏”。奇怪,這個詞讓我找到歸宿,讓我安穩,讓我覺得自己不再飄飄蕩蕩……
一個人朝我撲來,歡天喜地道:“小暖,你終於醒了。你昏睡了三天!”
我確實醒了。
不再有皇后、不再有沈氏後人。只有民國,只有普伯伯。
還有,瞭解我的欒沂。
心裡想着欒沂,擡頭竟看見他。他站在普伯伯的身後,不動聲色看着我,眼眸裡滿是擔心的神色。
“我沒事。”我趕忙解釋,生怕他擔心我。
他的眼睛溢出了微笑。轉身安靜坐在椅子上,不再有所表示。
“小暖,你嚇死伯伯了。你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叫伯伯怎麼活?”
普伯伯的臉上都是淚跡……先前和他發生的不愉快似乎都淡去了。他還是疼我愛我的伯伯,我還是滿清落魄貴族後裔。
“伯伯。”我念道,我記得伯伯也暈倒了。
“你沒事了嗎?”
“我沒事,都是**病了,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無緣無故怎麼會貧血?”他問出之後,面色凝重,不再多言。
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又做錯了?
他突然跪在我面前,聲淚俱下。我愣在牀上,不明所以。
欒沂趕緊跑來,想順勢拉起普伯伯,可普伯伯死活不起來,固執地跪在地上,道:“小姐,是老奴對不住你,當年你在王府吃好喝好,現在卻跟着老奴喝西北風,日子實在不好過,老奴決定帶你去上海,那裡更好賺錢養家餬口。”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有說不出所以然來。
拍拍頭,發現問題般高興道:“普伯伯,怎麼又喚自己老奴了。小暖不依哦。”
欒沂緊跟着拉起普伯伯,替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普伯伯不要擔心了,安暖姑娘肯定答應去上海了。”
“是啊是啊。小暖去上海,一定能過上從前的日子。”
他們一句接一句聊着,旁若無人。這廂策劃着車馬,那項策劃着處所。
真的不對勁!
“安暖姑娘,趁熱喝了這盅燕窩,補補你柔弱的身子。”大夫推開房門,諂媚地看着我,示意我快點喝下燕窩,雙手捧着瓷碗,遞到我面前,臉上堆滿笑容。
這大夫怎麼三百六十度大轉彎?今天真的很不對勁,怎麼醒來一切都變了呢。
我輕呷一口,像品茶那般。不是不願意喝,只是燕窩太貴重了,我不能吃下這麼貴的東西。還欠欒沂一筆錢,我不能忘記。
這樣想着,用手推開瓷碗,抗拒地搖搖頭。
現在我吃下去,結賬時不知要怎麼宰我呢!
黑心大夫!我在心裡忿忿地罵了一句。
“姑娘,這可使不得,這些補身體的東西你一定要喝下。”他再次把碗推進,不厭其煩道,“姑娘快快喝下去,莫等燕窩粥涼了,就不好喝了!”
我無可奈何道:“你這大夫很真是可笑,想錢想瘋了。我可告訴你,現在我喝下了,最後結賬可沒多餘的錢付給你。”我嚇嚇他,“你想好了!”
大夫的臉色變得怪異。
怪我講的太直白?
伯伯終於看見這邊的動靜,轉過頭,“小暖,你就喝吧。是燕窩是欒沂吩咐阿財買的,莫便宜了他人。”說罷,又和欒沂商議起來。
這哪跟哪啊?我昏睡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安暖姑娘,是燕窩粥不合你胃口?那我叫阿財再去買別的!”欒沂似笑非笑道,可語氣裡暗含威懾。
念及此,便覺得被人大耍一氣,心中也燃燃燒着怒火,只是隱忍不發作。
我一手奪過大夫手中的瓷碗,一手拿開勺子,長大嘴巴,咕嘟咕嘟喝下貴重的燕窩粥。心道:這樣才解恨。哼,你們瞞着我,我把你們吃窮!
還覺得不夠,直嚷嚷道:“喂,我還想吃一碗。”
搭腔的是欒沂,他笑道:“你肯吃東西是好的,我求之不得。不如這樣,我叫阿財多買些,你何時想吃了,就熬給你吃,怎麼樣?”
不是吧,每天這樣吃,不膩味纔怪!
“我還想吃點別的。先聲明,便宜的我不吃。”我繼續刁蠻,一改往日的形象。
“小暖,你何時這樣咄咄逼人了?”普伯伯驚道,“別爲難欒沂啊。”
欒沂倒是好脾氣,笑呵呵道:“不礙事的,病人嘛,吃點好的應該!”便對着門口喊,“阿財,除了買燕窩,再徵求老闆的意見,買些補身子的良藥。速去速回。”
“是。少爺。”
那阿財到底是誰啊,幹麼稱呼欒沂少爺。欒沂不是米行的工人嗎。
迄今,我不瞭解的事情太多。
普伯伯一改常態的和藹,欒沂超乎尋常的好脾氣,黑心大夫的阿諛奉承,一切像迷霧般,瞬間籠罩我,密密實實,卻憋慌着,不讓我知道真相……
——
“小暖,還不理伯伯嗎。伯伯今天買了你最愛吃的菊花桃酥,好香啊,纔出爐的。”普伯伯站在牀邊問。
我硬是忍住吃的慾望,往肚子裡咽口水……
普伯伯不屈不撓道:“小暖,不吃這個也行。呵呵,伯伯還給你帶好東西了。你猜是什麼?”
可惡,我的好奇心……
“告訴你,是香噴噴的肉包子。”
普伯伯把肉包子吊在我上方,左右晃動,我就感覺一股香氣不斷縈繞、瀰漫。嗯,那是包子特有的香氣。
我和棉暖,出乎一致喜歡吃肉包子。
“小暖,你不吃伯伯可走了。”
伴隨着關門的聲音,普伯伯出去了。明天還要忍受這樣的折磨嗎!我在心底吶喊:我沒錯啊,可爲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
自那日之後,我就下定決心,普伯伯不告訴我原因,我堅決不理他。他只是笑而不語,然後終日買很多好吃的,在我牀前晃悠。
晃悠到我心煩。
縱使心煩,也絕不轉頭。
我安暖也許有天一切都沒有,但決不允許別人欺騙。
這是我心上的傷疤。盛開在傷口的醜陋的疤……
我這一生,只允許欺騙存在一次。僅有的一次。
其實我很愛普伯伯的,來這裡這麼久,一直都是他陪我。他待我極爲親厚,什麼好的東西總是讓給我,這不是淚流滿面就能解決的,而是要實實在在的報答……
而現在,我只是沒落的格格,一個還要普伯伯來養活的格格,我有什麼資格報答?
——“我也好奇普伯伯緣何突然轉變。他一定是在計劃什麼事情,不然不會瞬息改變決定。”
棉暖坐在我的眼前,笑呵呵看着我。
很親切,很親切的感覺。
我突然有種像她傾訴的衝動。轉念一想,她和同生一體,怎會不知道我的想法?
果然。
——“安暖,你是不是喜歡欒沂?”
我抵死搖頭,矢口否認預備岔開話題:“棉暖啊,我都沒說你,怎麼到現在不出來,老是待在身體裡不好。”
她並不接我的話。
——“安暖,別逃避了,你的心欺騙不了我,我也是女孩子。當初對姜衡,也是這樣。”
“棉暖,說實話,醒來看見他擔心的眼神,心裡特着急,真想快點告訴他,我沒事,我真的沒事。當他知道後安心的表情,我也定下來。心情沒來由好……”
“棉暖,你愛姜衡有多深?”
我說“姜衡”時,她的表情豐腴起來,恬靜地笑。
——“小暖,當時爹爹非冤枉他偷東西,把他們父子倆趕出王府。我聲嘶力竭替他辯解,爹爹根本不理我,命人把我鎖在房間裡。我哭瞎了眼睛也沒有換來他的歸來。”
我本想抱抱安慰她。可是撲了空。
——“你忘了,我只是靈魂。不要試圖感觸我,那樣只會讓你害怕!”
我想她是誤解了。
於是真摯伸出雙手,放在她面前,道:“棉暖,請允許我自私一次,就一次。你不願意,可以回到身體。”
轉過身體,只留一雙手在棉暖面前,我期待那虛無縹緲的降臨……
——“小暖,謝謝你。”
我終於敢回頭。這樣的感覺,讓我一生牽絆……
棉暖的手疊合在我手心之上,從她的眼睛裡,流出晶瑩的琥珀,乾淨、透明……
我慢慢把手提起,緊緊握住她的手,希望給予她溫暖,讓她知道,這條路,我們倆相伴左右,一直相隨。
即使有一天她會離開,即使有一天她會投胎新生。
但我要讓她知道,這世界,除了姜衡,還有她可以留戀的東西。譬如我們的友誼,譬如真摯的交心,譬如簡單的坦白……
我清晰感觸到她手的溫度,那麼柔軟,那麼脈絡清晰。
“棉暖,我也謝謝你,帶我來這裡,讓我有機會過不一樣的生活,倘若註定你要離開,我一定會讓那條路鋪滿鮮花和微笑……你明白嗎?”
她輕輕地點頭,薄如蟬翼的脣定定咬下去。
——“小暖,不管普伯伯怎樣,他都是爲你好,你要信他,即使有天他欺騙你了,你也不要怨恨,一切皆有緣由……”
也許棉暖說的對。普伯伯是我唯一可以依賴的親人,我何必懷疑他的真心?現在這樣想,就是不信任他的表現!
不禁赧顏,我原是那樣想的麼……
棉暖慢慢靠過來。
——“我無法阻止你的想法,但請你不要忘記找姜衡。一定要找到他。”
其實我真的想問問棉暖,找到他了能怎樣?代替棉暖去愛他?這是不現實的,我無法接受一個陌生人。即使將來的某一天遇見姜衡,我只能無語。於我而言,他是陌生的;可他一定記得棉暖,他會不顧一切吧。那時我又如何收場?
我不能給棉暖希望啊!唯有火熱時潑一盆冷水,將她從頭至腳淋洗清醒,纔不會深陷自己於的局中。
——“小暖,你真好。和你共生一體是我的幸福。”
她臉紅撲撲的,滿眼真摯。
——“等到一切妥當,那個神秘人必定會帶我離開。小暖,那時你就和欒沂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好嗎。可惜,我都看不見了。”
心在那刻被哪句話溺斃,蠱惑的聲音不聽在我耳邊飄蕩,“那時你就和欒沂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 “那時你就和欒沂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
棉暖呵,你一心一意爲我籌劃,可我卻想着讓你如何死心,我是多麼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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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暖靜靜地飄回我的身子,溫暖密密實實傳來,讓我感覺到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
小窗斜開一小口,和煦的春風點點吹進我的心扉。我微微挺直身子,漂見外面的世界……
醫館院子裡的小樹開始萌芽,草地也星星點點泛綠,更有幾隻小麻雀站在窗前,嘰嘰喳喳叫着。聽它們聒噪的叫聲,並不覺得心煩,只是心底的安寧開始慢慢沉澱……
我閉起眼睛,靜感春天的蘇復……
無意識把手伸出窗外,頓感有物件落在手上,睜開眼眸,原來是一隻不知死活的小麻雀,它衝我囂張地叫着,我假裝掄拳襲擊它,它嚇得振翅欲飛。
我呵呵直笑,把手伸回來。
哪知那個小傢伙又飛進屋子,落在窗櫺上,不走了。
我暗自驚奇,便再次嚇它。如此往復,它竟不害怕了,我的拳頭將要落下,它也不躲閃,安之若素站在那裡,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我再次被這個小傢伙逗樂,把手伸出,它自覺地站在上面,衝我唱歌。
“你笑起來原是這麼好看!”
我不敢回頭看聲音的主人,因爲這句話讓我臉紅心跳。
哪知他繼續道:“怎麼不回頭看我?欺騙我知道錯了嗎?”
欺騙?他居然用欺騙這個詞?
我遽然轉頭,逼問道:“你說,我騙你什麼?”
可能是看我太過嚴肅,他的表情也變得僵硬。我於心不忍道:“我對欺騙這個詞很敏感,就像每個人切洋蔥一樣,必定淚流滿面。”
他面色稍霽,放下手中的物件,朝我這邊走來,“你叫棉暖,何時成了安暖?你明是王府格格,爲何欺瞞我?”
他怎麼知道這些?
我懷疑地看着他,他道:“是伯伯說的,你勿怪他,是我逼的。”
伯伯?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天知道伯伯對欒沂身份諱莫如深,怎會輕易告訴他?
他走過來,突然握住我的手,深情道:“小暖,以後我養你們。”
我觸電似飛快甩開他的手,並不接他的話,只是道:“春天來了,我的病也好差不多了,我想離開這,然後找份工作,慢慢把錢還給你。”
從不敢在他面前顯山露水,明明很想擁抱那抹溫暖,卻拒絕萬千。我痛恨這樣的自己,而又無能爲力……
他稍有遲疑,我趕緊道:“可能會慢些,但你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只是愣在原地搖頭,然後悽慘地笑了下,說道:“小暖,只能說一切是緣,我在米行對你一見鍾情,便念念不忘。爲你做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願,若你念在我們相識一場,就別總是提錢。物慾橫流,我的精神不至於腐蝕……”
我差點回頭看他!
強裝鎮定,娉婷走到窗前,逗弄着小麻雀,淡淡道:“你且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只消一會,身後便沒了生息。
我終於回頭看,唯見一室寂寞,蔓延……
沒有他的地方,是荒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