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風雲

“老人家傷得很重,你們得做好思想準備。還有,銀子方面的問題……”大夫看了我一眼,道,“得準備充足,用來作爲急救診金。小姐你看,還是儘快繳納,別讓我們爲難。”

我捏着衣角,不知該如何回答大夫。

家裡的銀子一直是普伯伯掌管,日常生活等用品,皆是他購回來給我。現在普伯伯連夜趕工,怕是所餘銀子並不多了吧……

送我們來的那人好似覺察到我的尷尬,從衣兜裡掏出一個黑色的錢袋,甩給大夫,道:“這些夠了麼?”

大夫掂一掂重量,喜笑顏開,忙不迭笑道:“夠了夠了,自然會善待傷者。”

心下悲涼,這人世界的溫情冷暖,我算是看遍了……

後宮的爾虞我詐,放在這裡,簡直不值得一提。完全是兩個世界。怎奈何這裡人只認錢!

我站在旁邊,頭重腳輕,初來時的簡單奢望全然落空。我以爲我來到了充滿愛的世界,沒想到這裡的人更冷血!

胸口涌上一口痰,憋在嗓子眼那裡,讓我透不過氣。

眼前開始變黑,頭重得即將垂倒……

“你怎麼了?是太累了?我扶你休息去。”

“乖,躺在這裡不要動,睡一覺就好了!”

好像是送我來那人的聲音,在我耳邊柔柔說着,我面部的絨毛都被溫暖,我順從他的意思沉沉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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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你恨我嗎?”我睜開眼睛,姐姐坐在我的對面,朝我招招手,“我們回安府撲蝶吧,落生在那裡等我們呢。”

“姐姐?”我不可置信看着她。這究竟是怎麼了?我明明在1912年的北平啊,怎麼會又回來了呢?

“小暖,發什麼呆啊,走,我們一起回家。”

我稍微鎮定,問道:“事情怎麼樣了?皇后肯善罷甘休?”

長姐笑靨如花:“皇后?呵呵,小暖,你太看得起皇后了,她早就被皇上關在冷宮裡,我現在是皇后啊!小暖,你糊塗了?前幾日才舉行的冊封儀式啊。”

我不過離開一段時間,竟發生了這麼多大事嗎?長姐終究得償所願,戴上皇后這頂沉沉的桂冠。這是這鳳冠太重了,稍不小心,就摔在地上,人也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啊!

我近看姐姐,她的喜悅感染我,讓我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是呢。

幸福就幸福了,爲什麼總感覺是偷來的?

“暖姑娘,你回來娘娘就不用擔心了。這些天,娘娘可是吃不好、睡不香啊。”我驀然回頭,“啊”地大叫,分明是玉林,她不是,不是……

長姐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皆消失,只餘下我和玉林。

她悽慘一笑:“怎麼,暖姑娘這樣快忘了奴婢?奴婢好歹救了你一命,佛語說的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奴婢的功勞不小吧。”

她慢慢朝我走進,細長的手指伸出,似乎握住物件,對着空氣道:“不許你們傷害暖姑娘!”

我嚇得四處看,可週圍空空如也,什麼異常也沒發生。

再看玉林,她卻詭異地笑:“暖姑娘,奴婢保護不了你了!”然後整個身子一顫,頭左右擺動幾下,釵子也掉落在地上。

我彎腰撿起,可玉林立馬把我壓在地上,我幾乎喘不過氣,玉林的聲音也變了:“安暖,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隻身逃往別的地方,留我一人在沈香閣,你知道嗎,那天的火格外熱烈,整整燒了一天一夜,我被燒得不堪目睹,靈魂從身體裡出來,連閻王也不願收我……”

她很激動,繼續道:“安暖,這一切都怪你,我要你來陪我,”她的聲音變得悽慘,幽長,“陪我……一生一世,每生每世。”

我快要窒息,道:“玉林姑娘,你冷靜些,冷靜,事情並不是那樣的……”

她根本不聽我的解釋,下手愈發用力……

——

“啊!”我終於不堪忍受那樣的折磨,大喊。

有一隻溫暖的大手撫摸我,道:“姑娘,你怎麼了,快醒醒!”

一張陌生的面龐映入我的眼中。

玉林猙獰的面容在眼前消散,那夢爲何如此真實?

我大腦一時發昏,不知他是誰。只是癡傻地看着他,久久不語……

“姑娘,你別嚇我啊!”

“你是救我們的人!”我霎時想起,正襟危坐問道,“普伯伯怎麼樣了?真對不起,我反倒睡着了!”

他狹長的眼睛不動看着我,道:“別擔心,你伯伯的情況有所好轉。”

那目光並沒有因爲講完話而移開。

我垂下腦袋,不敢看他的眼睛。

昨晚的情況一股腦朝我撲來。對了,是他幫普伯伯墊付的銀子!

於是無可奈何擡頭對他道:“公子,那些銀子我會還你的,請你給我一些時間。昨夜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這些話說得極其真誠,也算是對他的報答。

他終於移開目光,看向別處,“什麼年代了,姑娘還如此稱呼,叫我欒沂便好。”他停頓一下,“至於那些銀子,在下並不着急,姑娘慢慢還便可。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不想都沒想道:“我叫安暖。”

“安暖?”他邪魅地笑一下,臉色瞬息萬變,“很好聽。”

可能是昨晚奔跑得太急了,現在靜下來,竟感覺那個欒沂變了個人似的。

不去想那麼多。我把腳蜷縮起來,這樣纔會讓自己更加溫暖。

他注意到我的動作,脫下身上的大氅子,披在我的肩上。

我感激地看着他,“謝謝。”

“不用。”他言簡意賅道,“好好休息,你伯伯醒了,我會來叫醒你。”

我不清楚爲什麼他對我怎麼好,只是暗自慶幸,天下還有良心未泯的人,而那樣的人,又被我碰見。

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顧忌,安安穩穩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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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之時,天已經黑了。

屋內的蠟燭亮起,風一吹,明滅耀眼。

欒沂的大氅子已經被我的體溫溫暖。臉湊近,有淡淡的菸草味。

這就是男人的味道麼?

這味道很特別,淡淡的,沒有濃煙的嗆人,像一杯幽幽的曲調,催人依戀……

比起後宮的那個皇帝,我寧願擁有這種淡然的香氣。

肚子卻不識時務“咕咕”響起。

“餓了麼?”欒沂倚在門口,悠悠問道。

我驚得擡頭看他。

他的眸子一動不動看着我,好笑道:“我問得還真幼稚,你從昨天夜裡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呢。”

我點點頭,把被子拉開,想去瞧瞧普伯伯的情況。

哪知小腿一觸地,筋骨糾結着疼痛。

他趕忙跑過來扶我,我十分不好意思道:“又麻煩你了。”

他搖搖頭,“幫你是應該的。”說罷並不離開,而是攙扶我走至門口,道,“要看你伯伯吧。”

他竟如此瞭解我!

心裡對他的好感不斷上升……從昨夜的慷慨相救,再到義無反顧的墊付費用,他就像我的親人一般,毫無怨言。我暗感自己的運氣超乎尋常的好。

當下,他攙着我一步步走。

“咳咳——”

普伯伯的咳嗽聲放大傳來……

我猛然間推開他的雙手,奔到普伯伯的牀前。

——

“普伯伯,小暖在這裡,在這裡,你不要擔心!”他看着面色蒼白的普伯伯,道,“普伯伯,你看看我啊!”

普伯伯微微睜開雙眼,大手顫顫巍巍伸過來,我趕緊握住普伯伯前移的雙手。

他道:“小暖你沒事就好。伯伯老了,不中用了,竟被一羣乳臭未乾的小毛孩欺負,真真可笑。”他緩緩呼氣,艱難繼續道,“小暖,昨晚好像有人相救,是誰你看清了嗎?”

我對欒沂一笑,示意他過來。

欒沂快步走過來,蹲在牀前,恭敬對普伯伯道:“老人家,我和你在一家工廠上班,早看不慣尤英俊的作風,救你是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切勿放於心上。”

普伯伯笑着點頭,道:“好好好,年輕人敢作敢爲,我喜歡!只是……”普伯伯語氣一轉,狐疑問道,“怎麼以前沒看過你?”

欒沂不卑不亢道:“您說笑了,米廠那麼多人,您怎麼會看過我呢?”

“有理。那些錢等老朽病好了,馬上還給你。”

欒沂笑笑道:“不必如此着急,錢是小事。”

“喔?”普伯伯的眼睛閃了一下,不再和欒沂說話,疲憊閉上雙眼,躺下對我道:“小暖,我這次若沒事,便會告訴你今後的路如何走,你要聽我的。”

普伯伯的眼睛沒有睜開。我怔怔看着他翕動的嘴脣,只知大事似乎降臨。

“好。”我快速回答。

“嗯。”

普伯伯答道。說罷翻身把背面對我們。

“我們出去吧。”欒沂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作勢要走出去。

我愣一下,佯裝抓癢,掙脫他的手。

他的表情依舊自然,自顧自向前走。

他想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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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屋子坐定一會,大夫便敲門進來。

“有事嗎?”

“姑娘,不知該如何說。”他有些爲難道。

難道,難道普伯伯的病情不妙?!

我急急道:“大夫你有何事就只說吧,不要吞吞吐吐。”

“是這樣的。那位公子只付了就診錢,而這幾天你們一直住在我的醫館,於常理不合,是否應該再繳納一定的費用?”我看着他的嘴不停地翕動,沒來由一陣作嘔,他沒有停的意思,“加上今天,一共是五十二兩,姑娘你看……”

“明天我會叫人送來,你這人怎麼總是爲難安暖姑娘?”

是欒沂的聲音。

我歪着頭,透過大夫的肩膀,看見欒沂站在門口,手上還有幾盒,呃,似乎是盒飯……

大夫連忙哈腰,無可奈何道:“公子勿見怪,這是本館的規定。”

“知道了。”他冷冷道,“不會少一分錢給你的。還有,以後錢的事情和我提,不要來找這位姑娘。”

“是是。”

大夫勉強笑幾下,帶上門出去了。

“你不用這樣,錢我一定還你。”我盯着他的眼眸,堅定道,“我們並不是相識之人,你這樣做,我過意不去,我害你失去工作,還要你破費,這……”

他哈哈笑起來,“安暖,不用過意不去,那份工作我早就不想要了。至於那些銀子,呵呵,我視爲糞土。你明白嗎?”

他把盒飯放在桌上,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我走過去,拉開板凳,坐下。

“快趁熱吃了吧,我讓阿財去買的。”

“阿財是誰?你不吃嗎?”我問。

他道:“不了,我幾天沒回家,娘該着急了,今晚我回家吃。”

“好。”他爲何對我說這麼多,好似我是他相識之人!不想繼續說下去,埋下頭,吃手中的盒飯。

“明天早晨我再來。”他看我開始吃飯,便不再多說。

鏗鏘的腳步走至門口,他忽然道:“你伯伯現在還不能吃這些油膩的食物,明天早晨煮點素粥給他喝。大夫說的。”

伴隨着關門的聲音,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輕嘆一口氣,心道:他爲何對我這麼好?僅僅因爲他恨尤英俊麼。還是,有什麼事情想拜託我?

忍不住拿手敲敲自己的腦袋,我無錢無勢,他有什麼事會來求我啊!真是癡傻了。

“在沒弄清楚他的身份前,不可輕易相信他人。”我警告自己,“在那裡吃虧還沒吃夠麼?”

可是,那些錢我一定得儘快還他!

對了,明天回家一趟,拿出普伯伯剩下的錢,還給他,以免落人話柄!

這樣想着,心總算踏實一些。竟自顧自傻乎乎笑起來。

“小暖,你傻笑什麼?”普伯伯敲一下我的額頭,面容嚴肅,告誡我,“不要人家對你好,你就抱有幻想!做人要踏實,不要妄圖一步登天。你現在只是平民身份,唯有靠自己的本事,匡扶大清。聽見沒?!”

普伯伯怎麼那麼嚴肅啊,開口閉口都是匡扶大清!我在心裡小聲嘀咕。

“這飯也是那個叫欒沂的給你買的?”

“是。”我的聲音小得幾不可聞,“普伯伯,你要吃點麼?”

他氣鼓鼓拉開板凳,道:“小暖,不是我說你,醫藥費人家一定墊付了,爲何得寸進尺?!連飯錢、住宿費都依仗他人。以前還沒發現你這丫頭的壞毛病。”

“這你也知道?”我驚異,剛準備和他解釋,可……

“小暖,你以爲那個欒沂來歷簡單?”他譏笑看着我,緩緩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和他素昧相識,可他幫你甚多,難道不是圖什麼?!

雖然在心裡也設想過欒沂的來歷,可此時被普伯伯提出來大聲說道,心裡還是有一絲的顫抖,他真的,真的不是好人麼?

“小暖,普伯伯是過來人,什麼狡猾的人都見過,那個欒沂必定是不善之輩,你要小心。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夜我們就離開吧。”

“可是,那些錢還沒有還給他啊。”

“什麼錢不錢,和他擺脫關係纔是上上之策!”他循循善誘道,“小暖聽話,那些錢不還也罷!”

“什麼!”我望着普伯伯,感覺此刻他是陌生的,一直和我強調做人的道理,可到了具體實例上,他又退縮了,這算什麼教育!

“普伯伯,欒沂冒着被辭退的風險救下你,你怎麼能說走就走?就算什麼都不顧,於情於理,也該對他表示感激之情。”

他冷笑一聲,“小暖,你真以爲他是米行的工人?我看你太天真了!大家都是麻木不仁,誰會爲了一個陌生人出生入死?大人的世界太複雜,難說他就是老爺以前的仇家,先獲取我們的信任,再毫不留情除去我們。你要清醒啊!”

我覺得普伯伯的話真實荒謬之至。

欒沂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怎麼會是爹爹的仇家?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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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伯伯,我一直都很聽你的話,可這次,我要忤逆你了。你不對他感謝就算了,可那些錢,我一定會還給他。做人不能以怨報德,至少要對得起良心啊!”

“好好,好好!小暖你,你,居然爲了他,”普伯伯遽然跌坐在地上,雙手懷抱着心臟那裡,表情痛苦。

“普伯伯!”我蹲下大喊道,“你怎麼了!”

他的面色慘白,嘴脣發烏,全身不停痙攣,似乎很痛苦,勉強道:“小暖,你要聽伯伯的話!”

不能再猶豫了。

我放下普伯伯,推開門,喊道:“大夫快來啊!”

不出一會,大夫穿着寢衣跑來,問道:“姑娘有何事?”

我指着屋內,全無血色道:“我伯伯在裡面暈倒了,你快去看看!”

他忙不迭答應,快速奔進屋內。

我的心頭刺痛,只覺得有千頓巨石壓在胸口,喘不過氣。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大腦極度缺氧,連呼吸也急促起來,接着,便重重摔在門口。一隻手壓在身下,抽筋似得痛,我匍匐在地,用僅存的意識想起身……

只覺得一股大力拉我起來,我微暇眼眸,分明看見一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