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手指數了數,想我與傅昱從相遇到此時也不足一月,而我們分離聚散由汴京到這裡,當中跋涉千里,倘若一定要我與傅昱相遇,我絕不希望是在當下情境。此刻我穿着粗濫,妝容拙劣,在他如花如月的未婚妻子面前,好似雲雀之於鳳凰。
由於我手上未施力,腳伕一個人擡箱子並不輕鬆,他在我肩上痛拍一掌低聲咒罵道:“姑蘇第一家,看完了罷?看完了快過來動手。”
縱然他已經壓低喉嚨,但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下,周圍的人都能聽得很清楚,我連忙心虛地應聲。
感覺有一道目光好像白月光般清澈明亮地看在我身上,略略擡眼,傅昱轉頭對沈樂道謝說:“沈姑娘路遙辛苦送來如此厚禮,傅某不知如何答謝,請先入府一敘。”
“華沐哥哥不必客氣。”沈樂嬌俏一笑,略顯親暱,而後舉止嫺淑,在綠姑娘的攙扶下款款步入中堂。
傅昱笑了笑,沒有遲疑,也跟着走了進去。
他沒有認出我。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整個身子僵硬着,緊張到不行。
腳伕奇怪地望了望我,道:“你是不是病了?”
“不是,我沒什麼。”我搶着回答,差點咬到舌頭。
沈樂姑娘沒有吩咐,我與腳伕在原地等着傅府的安排。載我們來的馬車響着車鈴鐺鐺離開。
傅府側門就已經寬敞至此。
高牆鐵門。
牌匾下是紅透的燈籠,隨風微微搖曳。
“少爺說了,把箱子擡到陽祥苑去。” 不一會,從側面走出位年紀很小的書童,偏着腦袋對我與腳伕道。
我費力地擠着笑:“好的。”
傅家經營龐大,府邸依山傍水而建,內有亭院樓閣,歌臺水榭,窮極奢侈。如此規模,在汴京竟找不出一家能與之比及的。
在書童的帶領下,我與腳伕擡着沉重的箱子,穿廊過道,總算在一個靠東的院子前停下,兩旁的香樟樹間,有一塊匾,顏色偏暗的朱墨題着“陽祥苑”。
在雜物間撂下箱子,我重重地吁了口氣:“真沉啊。”
書童道:“辛苦二位了。”他在袖中掏了掏,取來銀子遞給腳伕,我知道是價值不菲的賞銀,便也伸手去討。
書童甩着髮髻,瞪着無辜的眼神道:“哎呀,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銀子,你在這等着,我去去就來。”
我剛想說“算了,這麼麻煩,不要了”,不想書童歡快地跳着地上的方格石磚,轉眼就消失在小道盡頭。
腳伕笑彎了嘴,將手上的一捧碎銀子塞進貼着心口的袋子,也不顧我,便從來時的路回去。
偌大的陽祥苑,只聞偶爾一兩聲翠鳥鳴啼。
我在院子裡隨意走動了幾步,想着等拿到銀子出去,趕緊去渡口跟白召、方雲會合。走着走着,卻禁不住被陽祥苑的繁奢所迷惑了心神,越走越深。
細柳亭軒石榴院,小橋流水桃李間。
因方纔擡箱子出了一些汗,我來到小溪跟前洗了洗手,水涼心脾,方纔心底那股莫名的燥熱不安也消失殆盡了。
小溪清淺,能清楚映出人的模樣。等水流靜止,我呀的大叫了一聲,整個人跌在泥地裡。難怪傅昱認不出我了。眼下連我自己瞧了都吃驚不小。
灰頭土臉,蓬頭垢面。我原知道此刻形象一定很糟糕,卻想不到會到了如此地步。
但凡是女的,就必定注意形象妝容。而一想到我頂着這樣一副糗樣招搖過市,心裡很是傷心,一傷心,就想逃離這處傷心地。
我剛撒開腿,便發現天已經基本黑下來,而我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到底該往哪邊走,我心裡一邊暗自着急怕被當賊抓了,一邊暗自祈禱小書童能夠到院子裡來找我。
藉着朦朧的月色,我忽然靈光一閃,想到這座院子在最東處,只要以月做標,朝西邊走便能找到來時的道了。雖然腦子裡想的是這麼清晰,但我在幽暗陌生的地方心總惶惶難安,焦躁不堪。
我走得極快,傅府地方太大見不到人,樹影婆娑,好似前面有個白影閃過。我幼時孃親爲了防止我亂跑出去玩,便編造了很多鬼故事講給我聽,一時間長舌頭的吊死鬼,長髮鋪面的餓死鬼統統在我腦海中一一閃現。
倘若現在手邊有鏡子一定能照出我臉色慘青。
在前面好似有道紅光,像是進院前掛在兩旁的燈籠,我心下一喜,忙不迭地小跑過去,爲找到來時舊路感到興奮不已。冷不防身後一陣風動,樹葉瑟瑟晃響,我後背激起涼意。正猶豫要不要回頭,肩上搭上一隻手。
我發出一聲尖叫,那白影湊到耳邊輕聲喚道:“小末。”
傅昱嘆了一氣,袖口拂過,右手執短笛敲在我額上:“別怕,是我。”
“我纔沒有怕。”
傅昱搖了搖頭,視線停在我手上。
我這才發覺自己在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早就緊緊抓着他左手袖子,連忙輕咳着鬆手。
傅昱沒有在意袖口的褶皺,看着我,狀似隨口一問道:“你這麼急要去哪?”
“我找回去的路。”
“回汴京,還是臨安?”傅昱眸中涌動着一絲不明的情感,“汴京城裡沒有九王爺,所以呆不下去了?”
我怔了怔:“你怎麼知道我是臨安人。”
他瞧了我半晌,突然又敲了下我額頭,輕道:“你這裡寫着。”
我只道他是與我打趣,也不放在心上:“看見你太好了,你送我去渡口吧。”
他眯起眼,抽開與我的距離,淡淡道:“爲什麼要送你去?”
“我與白召失散了,約好在渡口等他們。”
他面無表情,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
我呆了片刻,耳聞遠處有女聲在喊“華沐哥哥”,我心底那股將入夜時的焦灼燥熱又涌上來,跺了跺腳把那種感覺壓下去,嘴裡哼道:“我知道你與佳人有約,桃花蝴蝶相伴,那你隨便找個小人給我帶路也可以。”
傅昱瞥了一眼遠處那盞晦暗不清的燈,再看我時,眼底帶了一抹狡黠:“好,我帶你出去,不過今日晚了,要等明早。”
反正白召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到姑蘇,即便到了見不到我也不會亂走。能在傅府住下,也省的到處找客棧,遂點頭答應了。傅昱又帶我往東走。經過剛纔的小溪,我驀地憶起自己的妝容花了,撇嘴問道:“你怎麼認出我的?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傅昱沉吟道:“大概,因爲沒有比你更傻的姑娘了。”
頓了頓,他又垂下眼,輕道:“陽祥苑是我的宅子,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裡,一直站着樹下等你走過來。”
我沉下臉:“那你怎麼不早叫住我。”
傅昱低着眉,眸光黯了黯:“那棵樹和你只不過幾步之遙。”
我還在找是哪棵樹藏住了他,傅昱忽然伸手扳正我的臉,燦若星辰的眼睛映着我的樣子:“我何嘗不想叫住你。但是,你總是往後看,我就在前面你卻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