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初心不負呢。”
兩個女子滿面惋惜地搖頭從我面前經過,對話內容熟悉得讓我心裡發冷。
我想起來,有一個人,也曾看着我,這樣感嘆。
初到純陽,急於求成的我拜了一個師父。
拜師時覺得她很淡然,宛若仙子,後來才發現那都是假象。
她只會偶爾教我一下招式,更多的,都是在找材料,爲我做衣服和武器,或者去買糖葫蘆——我不明白她爲什麼那麼執着於買糖葫蘆,那種詭異的味道簡直是我這一輩子的陰影。過春節的時候,她還會很興奮地帶着我買“福”字——別人買了貼牆上,她買了貼我的臉上,還神神秘秘地警告我,取下來就會有野狼咬我……這樣騙着我,甚至嚇唬我,簡直像個小孩子。
如果不是因爲她比較厲害,我早就另覓良師了。
有一天,我因爲她做的衣服太醜,實在不想穿,和她吵了一架,她氣得一上午不願意理我。
到下午,我僵硬地問她:“喂,你一個人在這裡這麼久,就沒想過去別的地方看看?”
我沒想到這個問題會難住她。她滿是糾結地看着我,半晌也只是哽着一個“我”字。
我知道她不願回答,也就作罷,反正我也只是爲了轉移矛盾,讓她爲我燒些飯而已。
切磋練手的時候,她都會贏,就算我感覺只差一點,也會敗在她的一招之下。
直到有天,我和她爭執,跑出去卻被一羣流氓混混圍攻的時候,我纔看到師父真正的實力,六合獨尊、四象輪迴、兩儀化形…她用得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地解決那羣混混。
在那一瞬間,打敗她,成爲了我最大的動力。爲了做到這點,我自發的去讀書,去練劍,去問她,去找人練手。
某天,我終於做到了,我欣喜若狂的時候,餘光瞥見她黯然的神色。
被打敗了不甘心嗎?師父什麼時候這麼小氣了。
然而,她嘴上卻說,的確有名揚天下的樣子了——用我們剛見面時那種淡然的語氣,淡然到讓我覺得陌生。
以爲她會很開心的我那時更是千不該,萬不該,怎麼都不該……生氣。
爲了氣她,我說,我想去江湖上闖一闖——雖然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
她震驚地擡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等着她說,徒弟,你以前不是說過,要帶着師父闖蕩江湖嗎?
就算不這樣說,她也會說,小子,你翅膀硬了啊,竟然要自己飛了?
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她平時不就是這種脾氣嗎?
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說:“再陪我去純陽看一次雪吧。”
就這樣同意了,不給我任何後悔的餘地。
在路上,我一直想要反悔剛剛說的話,但是她一直沉默,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真是可笑,想要名揚天下的我,竟然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敢說。
她帶我去了太極廣場。那是我拜她爲師的地方。
新養的馬駒站在我的身後,我站在她的身後。半晌,我突然想起來,師父行走江湖那麼多年,總要有些親友,有了親友,必然不會孤獨了。於是,我又問了她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師父,你的親友呢?”
她轉身,似乎惶然了,眼神瞟到我身後的馬駒,生硬地轉開了話題:“啊,這是你新養的小馬駒嗎?挺帥的嘛,你要記得每天給它梳洗……”
“我知道。”我打斷了她,只想要她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
師父,你的親友呢?
如果你沒有親友,徒兒帶着你走江湖,好嗎?
“嗯…我這兒還有一些上好的馬草,上次從一個……”
“不用了,我都有。”
我知道,她上次和一個嗜馬草如命的人打了一架,順便搶了一大捆馬草,那人氣得在我們的小屋前破口大罵,但是礙於打不過師父,在罵了一天以後,還是氣呼呼地走了。
師父本就應該這樣任性。可是現在的她,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就算被我打斷了兩次,她也因爲什麼,倔着不回答我的問題,擡起手,接着空中洋洋灑灑的雪花,她傻傻地說:“徒弟你看,下雪了。”
嗯,純陽常年多雪,我從小看到大了。
“你小的時候,看到下雪,驚奇得很,最喜歡把雪花接到手裡,看着它化成水珠,還傻傻的問我,雪是不是哭了,要不然怎麼會化成眼淚……”
嗯,我說過。
我默默撐起傘爲她擋雪。
我也記得你在我玩雪的時候說,化雪時會很涼,讓我玩得時候小心些,莫要染上風寒。
我都記得,師父,我都記得。
“師父,我……”鼓起勇氣,我那醞釀了一路的歉詞正要說出口的時候,她看着我,淺淺地笑了一下。
“徒弟,是時候走了吧?江湖之大,好聚好散哪。”
一句話,阻住我全部的退路。
“……多謝師父多年的照顧,師恩重大,徒兒終身不忘。”
“無心之舉罷了,去吧。”她說。
我走得無奈,卻無法回頭。
許久後,我在江湖終是闖出了一片天地,回到了曾經住過的地方,那裡已然開了一家店鋪,而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師父的蹤跡。
她就像消失了一般。
在那個店鋪裡,我看着地圖,分析着師父可能會在的地方。
這時,一罈酒被放到了我的面前,一個肆意瀟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觀閣下英姿勃發,可願與我一戰?”
熟悉的音線讓我差點笑出來。
“請賜教。”
時隔幾年,我終於能夠做到,輕鬆地打敗她。
敗了以後,她把酒贈給了我,爲了配合她,我裝作疑惑的樣子,問她:“我觀閣下劍法與我有些形似,莫非與我是同門弟子?”
她的臉色卻瞬間變了,陌生的看着我,看到我懷疑自己是否認錯人的時候,她淡淡地說:“閣下這是何意?我這般不入眼的招式,怎可能是什麼門派中人,不過是一些江湖伎倆罷了。”
江湖技倆?怎麼可能呢?這一招一式,都是你教於我,我早已爛熟於心。
師父,你是不認我了麼?
可是……怎麼可能,你明明先打的招呼,難道只是想找我切磋一下嗎?
“今日看閣下骨骼驚奇,突然想切磋一番,不會惹得閣下不滿吧?”她的語氣疏離不已。
我說,怎會。
師徒切磋,有何不滿?
從未曾有過不滿。
“叨擾了。”我說。
爲了不像幾年前那樣被她攆出身邊,我拿着她贈我的酒,主動走出了小棧,看外面,一片白雲藍天。
找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排開封泥,酒香四溢,我打開蓋子痛飲一口,回味經久不息。迷濛中,我彷彿看到師父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豪爽地舉杯痛飲。
在一個角落裡爛醉,大概也只有我這麼狼狽了。
罷了,江湖之大,何必獨爲一人愁。
許久,我獨自走在路上,突然發現,我竟沒有什麼可以歸往的地方。
我回了純陽,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太極廣場。
有一個看起來就機靈活潑的小女孩,突然蹦到我的面前,問我:“你可以當我的師父嗎?”
我看着她純淨的眼睛,默然點頭。
收了她爲徒弟,才發現,原來女孩子,對糖葫蘆都有一種執着。
徒弟特別喜歡吃冰糖葫蘆。幾乎每次出去玩,都要給她買一個。
有一天,我站在橋邊看雪景的時候,徒弟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身邊,問我:“師父,你一個人,就沒有想過去別的地方看看?”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小時候,滿面糾結無奈的她。
我竟因爲一時的脾氣,弄丟了最親近可敬的人。
我怕我一轉身,連你,也不見了……
我伸手,一片一片,落寞地飄落在我的手上,迅速融化成水漬,宛若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