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 血疫解除,郡城陸續死亡的人數停止了增長。
沈喧將沈寂溪的屍體安置在了醫館後院,然後便隻字不提此事。
老六不到午時便帶着沈小河和醫館的其他夥計回了醫館, 還順道將沈寂溪此前拉過去的草藥都帶了回來。
血疫雖然解了, 但是會不會有後遺症, 此前染上疫症的人會面臨什麼, 衆人都一無所知。
沈喧根據此前人們患病的不同程度, 開了幾幅方子,囑咐老六帶人熬了藥。詹荀帶着沒有患病的士兵,一道將藥分發給了染上過血疫的人。
忙碌的時候, 大家都一切無恙,待一切塵埃落定, 悲傷便席捲而來。
沈小河尋了一天沒尋到沈寂溪的人影, 終於在黃昏的時候, 偷偷爬窗戶進了後院一直鎖着的屋子,在裡頭見到了沈寂溪的屍體。
沈小河哭天搶地的哀嚎, 喚起了沈長易壓抑已久的悲傷,於是沈氏醫館的後院,頓時熱鬧了。
“哭什麼哭……留着力氣哭喪的時候用吧。”沈喧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開房門,對着兩個哭成一團的大男人道。
“爺爺……”沈小河哽了一下, 跑過去便要抱沈喧大腿。
“去把六叔公叫來。”沈喧一瞪眼道。
沈小河委委屈屈的抽泣了一聲, 默默的跑去找老六了。
沈喧轉過頭看着眼睛紅的像兔子一樣的沈長易, 道:“你怎麼也跟着他胡鬧。”
沈長易癟了癟嘴, 小聲道:“人都這樣了, 還不許哭麼?”
“你都多大了……”沈喧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見對方眼睛紅的不成樣子, 頓時又心軟了,道:“我總得把該做的做完,才能安下心來,讓他多睡兩日又有何妨?”
“你做什麼都有理。”沈長易沒好氣的道。
沈喧嘆了口氣,走上前望着牀上緊閉雙眼的沈寂溪。對方身上已經被人換了乾淨衣服,頭髮也被人梳理過了,此事當然是沈長易所爲。
“先生。”老六領着沈小河進來,手裡拿着一個半大不小的瓶子,那是平日裡他用來養蠱的。
“前頭的事都處理完了麼?”沈喧問道。
“都有夥計照應着,先生放心便是。”老六道。
沈喧深吸了口氣,悄悄握緊了拳頭,片刻後道:“那便開始吧。”
血疫的風波總算漸漸平息,由於解除的及時,郡城此次死於血疫的人並不多。
章煜此前雖病的極重,但恢復的卻很快。
他清晨早起,洗漱完畢,看了一眼兀自睡得昏沉的方敬言,面上露出一個寵溺的笑容,然後幫對方蓋好了被子,起身出了營房。
武家軍治軍有方,瘟疫剛過,但整個大營已是井井有條。流民的安置及瘟疫後續需要處理的事,都有守備於允和千總詹荀負責,章煜此刻就是個閒散養病之人,雖然他自認無病可養。
詹荀迎面走來,面色極差,顯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過了。
“你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的比我這個差點死了的人還虛弱?”章煜道。
“軍中諸事繁忙,屬下……”
“得了吧。”章煜不耐煩的打斷對方,忽而記起了什麼,問道:“你的那個小郎中呢?我聽敬言說,你們倆……”
詹荀心口一緊,忙轉移話題道:“方大人近日也頗爲操勞,實在是屬下辦事不利。”
“哼,你都累成這個樣子了,誰敢說你辦事不利?”章煜一手搭上詹荀的肩膀,兩人慢慢向前走着,他又道:“不日我便要去南塘與武帥匯合,你同我一起走吧,這郡城有什麼好待的?”
詹荀沉默了半晌,道:“中都乃天子腳下,你能待得慣麼?”
“我等奔波勞碌的命,自然用不着我們駐守中都,估計待不了多久不是回來就是北上。西南暫時安寧了,北境卻是不太平呀。”章煜道。
詹荀沒有答話。
章煜又道:“怎麼,你不捨得走啊?”
詹荀嘆了口氣,原本是不捨得的,現在卻是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好,我隨你一道。”
“痛快。”章煜重重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哈哈一笑。
既然沒什麼留下來的必要了,走了倒也利落,省得睹物思人。
詹荀無事可做,想着要告別郡城了,便徒步在城裡胡亂的轉了起來。這座城市他是熟悉的,畢竟生活了四年。
瘟疫剛過去,許多人過世,許多人在家養病,城裡寂寥無比,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蕭瑟感。
偶有送葬的隊伍路過,滿街的紙錢紛紛揚揚落到他腳邊,讓他無端也隨之生出了些許傷感。怎麼是無端呢?他明明也在這場災難中失去了一個人,那個曾以爲會讓自己牽掛一生的人。
道路的盡頭一雙腳停在那裡,詹荀一愣擡頭望去,沈小河正一動不動的立在不遠處。
這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好似也因着這場災難而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沈小河一歲的時候,因爲血疫失去了所有親人,五歲的時候因爲血疫又失去了新的家人,九歲的時候因爲血疫失去了自己半路認的爹。
詹荀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是又無從說起,只好忍着心頭涌起的酸澀,擺出一副大家長的姿態,上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這裡是我家。”沈小河說起話來有一種沒來由的理直氣壯,像極了沈寂溪。
詹荀一怔,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醫館的門口。
“你……”你爹還好麼?詹荀幾乎脫口而出便要問這句話,幸虧及時收住了。原來自己竟然養成了關心那個人的習慣了。
“你還好吧?”詹荀改口道。
“不好。”沈小河道:“我爹不在,很不好。”
詹荀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忙道:“小河已經是個大人了,不能老像以前一樣依賴旁人。”
“我爹不是旁人。”沈小河的眼淚替代詹荀的眼淚掉了出來,“叔公說,我爹還是孩子呢,我怎麼就成了大人了。”
沈小河哭的無聲無息,全然不像先前那般肆無忌憚,或許他也感覺到眼前的人也有着同樣的痛苦。
“是我沒有照顧好他。”詹荀撫着沈小河的腦袋,慢慢將對方按在自己懷裡。對方擡手抱着他的腰,徹徹底底的哭了一場。
“詹叔……”沈小河埋頭帶着重重的鼻音叫道。
詹荀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心裡竟莫名的有些失落,這回沈小河第一次沒管他叫爹,而是改了稱呼。
“嗯?”
“你幫幫我吧……”沈小河擡起頭,淚眼婆娑的看着他道:“你幫我勸勸爺爺和叔公,我想救我爹。”
“救……他不是已經……”詹荀心中一滯,突然心裡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動,抓着對方肩膀問道:“你說救你爹?怎麼救?”
沈小河拉着詹荀的衣袖抹了把鼻涕和眼淚道:“我想救我爹,可是爺爺說我太小了,要等幾年……可是我等不及……我現在就想讓他醒過來。”
“你是說,你爹還有救?”詹荀整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爺爺用六叔公的蠱,可以救爹,可是那蠱要用血來喂。”沈小河一臉傷心欲絕的道:“全家只有我的血能喂……可是爺爺不許,說這樣太危險。”
詹荀道:“你爺爺呢?”
沈小河回頭一指醫館,道:“在家。”
詹荀聞言頭重腳輕的跑進了醫館,進門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旁邊的沈長易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
沈小河滿血復活一般跟在後頭,他以爲詹荀要給他說情,如此自己那不着調的爹便有救了,他自然是開心的。
“詹千總可是身體不適,怎麼臉色如此……不尋常?”沈長易望着對方泛紅的臉,又見對方呼吸不暢,忙關切的問道。
“沈先生。”詹荀站定平復了片刻心神,仍舊有些激動,道“他……在哪?”
“誰?”沈長易佯裝不知道。
“寂溪……沈寂溪在哪兒?”詹荀有些語無倫次。
沈長易望了一眼一旁“處心積慮”的沈小河,嘆了口氣道:“跟我來。”
三人來到後院,恰逢沈喧從沈寂溪的房內出來。
沈喧見到詹荀一愣,隨即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沈小河一眼。
“沈先生,我聽小河說……他還有救?”詹荀望着沈喧,眼神中有一種讓人不忍否定的熱切。
沈喧斟酌了片刻,道:“此事未成之前,還是未知,我也沒有把握。”
“我能進去看看爹麼?”沈小河站在詹荀身旁,問道。
“進來吧。”沈喧道。
詹荀忐忑不安的隨着衆人進屋,然後看到了那個他以爲永遠也不會再見到的人。那人面容安詳,像睡着了一般,只是面目蒼白如紙,毫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