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死生

沈寂溪擡起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 發覺傷口的血已經凝結了。

他無力的靠在井沿上,又昏昏睡去。

“爹……”

是沈小河在叫他。他猛然睜開眼睛,眼前除了黑暗, 什麼都沒有。他嘆了口氣, 仰頭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 無力的拾起了地上的匕首。

血疫爲何先後在何家灣和詹村爆發, 後來又到了郡城, 這並非巧合。血疫雖然生於水裡的木魚,但它顯然在跟隨着一樣東西,那便是自己的血。

八年前, 因爲自己和孃親搬到了何家村附近,所以何家村爆發了血疫;四年前因爲沈小河住在詹村, 所以詹村爆發了血疫;如今因爲詹荀在郡城, 所以郡城爆發了血疫。

沈小河和詹荀都飲過自己的血。

血疫若是循着自己的血氣而生的, 單單解了這源頭的血疫還不夠,只有自己的血流光, 才能徹底杜絕後患。

木魚的根源在南山,只要南山的木魚解除了血疫,自己的血又徹底失去生命力,那麼血疫應當便能解了。

沈寂溪拿起匕首,在自己的另一隻手腕上, 重重的劃了兩道, 然後倚着井沿將手垂到井裡。

旁邊的大狗嗅着血腥味, 無力的挨着沈寂溪嗚咽了幾聲。沈寂溪儘量將身體躺平, 以便讓體內的血儘可能的流出來, 可是先前已經失血過多,再加上身體愈來愈冷, 血流已經很慢了。

他思忖了半晌,從衣袋裡,翻出一個小藥瓶,那藥瓶正是四年前詹荀送給他的。他打開塞子,從裡頭倒出了數粒小巧的藥丸,那些藥丸顏色和大小都各不相同,功用也各異,是沈寂溪閒着無事自行煉製的。

他從裡頭挑了一粒最小的深紅色藥丸,服了下去,然後又將其餘藥丸裝了回去。半晌後沈寂溪感覺沒那麼冷了,體溫漸漸升高,手上的傷口又像剛割開時那般,開始血流不止。

看來這些旁門左道的醫術,學了也不是全然沒用。

沈寂溪垂手倚在井沿上,意識越來越模糊,不過鼻腔裡充斥的腥味卻陡然消失了。

他好似親眼看到了自己的血融在井水裡,又看到原本茂盛的木魚瞬間開始枯萎,漸漸的從他身旁的水井開始,水流所到之處,所有的木魚都開始枯萎,腥味消散不見。

原本悲傷的大狗,似乎也覺察到了周圍的異樣,不安的起身四處張望,片刻後它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氣息,搖了搖尾巴又挨着沈寂溪趴下,用腦袋一下下的蹭着沈寂溪。

沈寂溪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了十二年前的南山,夢到了自己親生的爹孃,夢到了沈喧和沈長易,夢到了沈小河,還夢到了詹荀。

夢裡的所有人都過着波瀾不驚的生活,彷彿從來沒有過血疫,而自己也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他們的生活之中。

姚五娘和自己的丈夫幸福的經營着姚記醫館,沈喧和沈長易則在沈氏醫館散散漫漫的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沈小河在自己的父母身邊長大,詹荀則當了詹村的村長。

噩夢總算結束了,盼望往後便只有美夢。

然後,他在睡夢中,失去了意識。

詹荀在井邊找到沈寂溪的時候,對方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伏在井邊,看着眼前這具絲毫沒有生氣的軀體,遲遲不敢伸手去探對方的鼻息。可是對方全無血色的臉,和不再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對方確實已經死了。

空氣中明明已經沒有了木魚發出的腥氣,可詹荀卻覺得全世界都瀰漫着沈寂溪的血腥味,那個味道他太熟悉了。

自己爲什麼要離開,明明已經發覺了異樣,爲什麼不留下來或者將對方帶走。

詹荀剋制着自己的理智,將沈寂溪垂在井裡的手臂拿出來,上面的傷口殘留着一些血跡,映襯的手臂越發蒼白。

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人,此刻全無生跡的躺在詹荀懷裡。

沈寂溪先前的話一點點浮現在詹荀腦海裡……

“我同你賭……若是我解了血疫,你此生不得同女子成親。”

此生不得同女子成親……這難道不是在向自己表明心跡麼?可是,你若不在了,這個賭約還有任何意義麼?

“過了今夜,南山便不再是原來的南山了,郡城也不再是原來的郡城…… ”

詹荀環顧四周才發現,原本寸草不生的南山,竟不知何時遍佈了許多荒草野花,好似是被困住了十二年後,一鼓作氣的便長了出來,不到一夜的功夫竟然從無到有,幾乎鋪遍了被荒蕪覆蓋的土地。

而郡城此時,應當已經沒有血疫蔓延了吧?

“你若願意,明日便來帶我回去,若不願意,便讓六叔來接我……這麼遠的路,我可走不回去。”

你要我來接你,是要我接你的屍體麼?

詹荀跪在地上,抱着沈寂溪冰冷的身體,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對方蒼白的額頭,痛苦的低吼着。

他怎麼能這麼對他?

一死了之,還留下一個那樣的賭約。

詹荀小心翼翼的捧着對方的臉,然後在對方冰冷的脣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吻。昨夜對方那個生澀的吻,自己一時愣怔,都沒來得及迴應,沒想到卻再也沒機會了。

不會的,不會沒機會,他不會這麼輕易便死了。

沈先生是神醫,肯定有辦法救活他。

如此想着,詹荀突然覺得漆黑一片的世界,彷彿漸漸有了光亮。

對了,方纔沈長易在城門□□給了自己一隻玉盒。

詹荀激動的取出盒子打開,裡頭放着一枚通體血紅的珠子。

他顫抖着手,將那觸感冰冷的珠子取出來,放到了沈寂溪的嘴裡。然後近乎虔誠的抱着懷裡的人,等待着奇蹟的發生。

一刻鐘過去了,懷裡的人一切如舊,冰冷而蒼白,毫無生氣。

又過了半個時辰,沈寂溪的臉依舊蒼白如初,身體也徹底變冷了。即使他抱得再緊,也絲毫沒有將自己身體的熱度傳遞給對方分毫,反倒是他的身體也漸漸跟隨對方,變得寒冷不已。

原本漸漸燃起的光亮,再一次熄滅,全世界黑得徹底。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詹荀抱緊了懷裡的人,喃喃道。他的聲音脆弱而淒冷,在南山遍地的野草閒花間遊蕩,好似來自一個失了魂魄的軀體。

因爲有着詹左右的事在先,他對男子之間的情誼是比較排斥的,可是沈寂溪的出現,推翻了他此前所有的觀念。

原來當那個人出現的時候,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即便他同自己一樣是個男子,即便他脾氣不好又不着調,自己仍然止不住思念對方,關心對方。

自己原本對這份情愫並未抱有幻想,只想着埋在心底一世便罷了。可偏偏對方給了自己希望,讓自己知道對方對他亦有情。

可是對方在許下了那樣的賭約之後,竟然一走了之。

“你就不怕我毀約麼?”詹荀將腦袋埋在對方的肩膀上,手臂緊緊的抱着對方,哽咽道:“說不定我會娶一個溫柔又賢惠的妻子……她一定比你善解人意,比你優雅,比你溫柔……將來我一定不會記得你,我會將你忘得乾乾淨淨……”

他擡起頭看着對方的臉,那是一張毫無生氣卻仍然讓他迷戀的面孔。縱使鬢髮凌亂、毫無血色,也掩蓋不了對方好看的五官。

他愛極了這張臉,更愛這張臉的主人。

“如果我忘不掉你怎麼辦?”詹荀壓抑着自己的抽泣聲,哭得像個受了委屈又束手無策的孩子。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對這個人竟然已經迷戀到這樣的程度。現在發現了,卻已無力迴天,對方到了最後一刻,都未能知曉自己的心意。

詹荀傷心欲絕,失魂落魄。

沈喧和沈長易到了南山時,天已矇矇亮了。

沈長易跳下馬車望着井邊被詹荀抱在懷裡毫無生氣的沈寂溪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沈喧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對方,目光卻是望着井邊的方向。

兩個人拖着步子挪到井邊,詹荀聞聲愣怔的擡頭,滿眼血絲,遲疑了一下後,他慢慢的將懷中對方的身體放平。

沈喧顫抖着手搭了搭沈寂溪的脈搏,雖然知道不可能有奇蹟,仍然忍不住想試一試。幾步之外,沈長易屏息看着沈喧的表情,片刻後心知一切已成定局。

“回城吧……他做了他該做的,我們去做剩下的。”沈喧對身邊的兩個大活人道,說罷打橫抱起沈寂溪的屍體,轉身向馬車走去。

一旁的沈長易俯身撿起了沈寂溪落到地上的匕首,那是數年前他送給對方的。

詹荀將寒玉盒子還給對方,啞聲道:“裡面的東西照你說的做了……”對方木然的接過盒子,道了句謝。

他很想問,是不是一切未成定局,可是他不確定自己會得到想要的答案,於是沒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