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守將乃是忠王李緯之子李宗,李宗自小從軍,跟在父親身邊南征北戰,是大宋現下不可多得的領軍將領,但李緯在軍中威望太高,當年李緯身死之時,雖說是病故,但誰不知道是朝廷對忠王不公所致,李緯身死的消息一經傳出,除了當年留在北疆的大軍之外,南下之北疆大營舊部立時散去大半兒,但當年的景帝還是不甚放心,將李緯的兒子李宗閒置了多年,平帝登基之後,李宗從新起復,作了這欒城守備將軍,平帝的心思李宗是清楚的很的,以他守衛在這大流河南岸第一線上,就是因爲當年張棄起兵之時的班底大多都是北疆大營中人,一旦大燕渡河南下中原,對他這位故主的兒子自是要留上三分情面的,再加上自己家人都是京師,也不怕他陣前投敵。
在這欒城,李宗一呆就是多年,竟是一次京師也沒讓他回去過,這些年過去,李宗自己也對這大宋朝廷早已心灰意冷,明白平帝李燁比起景帝來,這薄情寡義上也不讓分毫。
人生到此,李宗這心也懶了,什麼爲國報效,什麼建功立業,全都被他拋諸腦後,大燕多年來一直未有南下的舉動,這欒城到是成是中原之地少有的世外桃源,他在這裡打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心思,不問世事,只是約束自己屬下軍兵,又在欒城討了房小妾,日子着實過的不錯。
只是最近李宗卻是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來,這裡離大流河畔不過百里,燕軍南下的消息第一個就是傳到的這裡,起初李宗還有些不信,親自帶人上了欒城附近的鵲來峰觀瞧,這一瞧卻是目眩神迷,大流河畔連營密佈,數十里之內全是大燕軍馬的營帳,黑壓壓一片,一眼望不到頭兒,李宗心說“完了”,就是當年北疆大營之時也少見這等場面,這次看來自己這小小的欒城卻是凶多吉少的了。
待得回到城內,卻是有人來報,城中官吏紛紛攜帶家眷南逃,幾個心腹將領已經派人封鎖了城門,官吏逃走,百姓一看,哪裡還不明白怎麼回事,紛紛涌上街頭向南門而去,卻是被關在城裡,人數越聚越多,已經快要失去控制。
李緯心中一嘆,揮手道:“讓他們打開城門,放百姓離去,就是軍兵不願留下的也隨他們去吧。”
“那將軍您……”
“我?我家人全在京師,要是不戰先逃,沒的連累了家人,再說我父親一世英名,豈能毀在我的手上,就算明知不可爲,也要在這裡與城同亡的了,你們趕緊逃命去吧,也許還有一絲活路,沒必要跟我在這裡等死。”
一天之後,欒城之內本有五千兵馬,數萬百姓,這時卻幾乎只剩了一座空城,除了年老體弱,戀站故土不去的一千餘百姓,就剩下了六百士卒。
天僅晌午,燕軍斥候已是出現在了欒城周圍,這些斥候繞城而走,之後絕塵而去,不過一個多時辰,燕軍前鋒就已經到了欒城城下。
這支前鋒燕軍,人數不多,且都是騎兵,身着輕甲,隊列也不怎嚴正,但那股久經戰陣磨礪出的殺氣卻是隔着老遠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看着城下這些高顴深目,一看就是革蘭人的數千輕騎在欒城之下歡呼嘯叫,李宗不由苦笑,早就聽聞大燕已經將革蘭人徹底征服,納入麾下,今日一見看樣子是假不了的了。
他隨父親在北疆多年,幾乎與革蘭人打了半輩子的仗,沒想到臨到了來,還是要死在革蘭人的手裡。
一個龐大的身影,坐在高大的伊蘭戰馬上越陣而出,大手一揮,止住了部下的吵嚷,欒城之下立時鴉雀無聲,這個大漢往前走了一箭之地,反手從身上拿下大弓,弓弦響處,城上殘留的守軍心中都是一顫。
“喀喳”一聲響,卻是城門樓上大宋藍底青龍旗的旗杆被一箭射斷,大旗迎風飄落到了城下,城下數千兵馬立時歡聲雷動。
待得過些時候,聲音漸消,那大漢纔開聲道:“我是大燕前鋒鋒將博蘭圖魯,我們元帥說了,不願殺戮過多,快快開城投降,不然讓我們自己殺進去,你們就都得死。
限你等三刻之內投降,不然我們就自己進去了。”
說話之間,數千步軍姍姍來遲,越過身前的騎兵,在城下襬開了陣勢,城下金鼓陣陣,鐵甲爭鳴,城上除了李宗之外,諸人皆都變色,先前軍旗被一箭射斷,就已經士氣被挫,如今見到聞名天下的大燕軍威,這留下的衆人雖都是抱了必死之心,還是從內心深處升起了一股寒意。
“沙場征戰,一忌長途襲遠……二忌困守堅城,外無援引……三忌士氣被奪,強自爲戰……”
老父生前所計兵書韜略彷彿就在眼前,這都是李宗父親忠王李緯一生兵法精華,李宗自是心中爛熟的了,困守堅城?士氣被奪?不說自己兵少,就是他所率士卒再多上十倍,此戰也已勝負分明。
“弟兄們,此戰不爲別的,我李宗乃是忠王后代,我李家世受大宋皇恩,男兒到此,無非身死以全身後之名,我李宗是必定要與城同存亡的了,但諸位兄弟家中尚有妻兒老小,能跟隨李宗到今日,不離不棄,李宗心內也是感激莫名,我再問兄弟們一句,有想出城活命的,我李宗也絕不阻攔,更不敢心存怨尤,現在出城請降還來得及,有就趕緊出城,一旦對方攻城,後悔可就晚了,有沒有?”
連問三聲,到底有數十個軍兵耐不住心中對死亡的恐懼,拋下手中兵刃,來到李宗面前,這些剩下的軍兵大多都是忠王舊部,有些還是李傢俬兵,這幾個人站出來之後,滿臉羞慚,痛哭流涕,在其餘衆人鄙視的目光之下,默默走下城樓。
李宗一揮手,命人打開城門。
博蘭圖魯在遠處見城門大開,臉上卻是掠過一絲失望之色,心中暗道,這些宋人真是禁不得嚇唬,這就投降了,還想着大殺一通,也好活動活動筋骨呢。
接着臉上卻又一陣愕然,只見城門處走出數十個大宋軍兵,待得這些人出來之後,城門又咣噹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
待得問過這些降卒之後,博蘭圖魯道:“好,好漢子,沒想到大宋也有這樣的英雄。
開始攻城,不要降俘,給他們一個痛快。”
韓起領軍到欒城時,欒城已經沒有一個活人,博蘭圖魯按照草原慣例,將欒城之民屠戮一空,透過被硬生生撞開的殘破城門,到處都是欒城百姓的屍體,韓起一皺沒有,想起臨行之前皇上交代的話語,“革蘭鐵騎戰力雖強,但不服管束,動則屠城滅鎮,實乃兇器,不到萬不得已,少用爲上,若是實在鬧的不像話,叫各部酋長彈壓,切記不可稍微手軟,一旦放縱其行事,將不可收拾。”
韓起心中暗自佩服皇上遠見,小小欒城,屠了也便屠了,大軍過處,哪裡有相安無事的道理,但以後卻是要約束好這些草原的狼羣。
“去,快馬追上前鋒將軍博蘭圖魯,告訴他,皇帝陛下說了,若是他再多殺上一個無辜之人,就叫他回去向皇上當面請罪吧。”
“城門處怎麼回事?”
“會元帥的話,是博蘭圖魯將軍命令安葬的一個大宋將軍。”
到得近前,幾個降卒已經將李宗的屍體埋在了欒城城下,幾個人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韓起走到跟前,看到幾個人勉強找了塊木板立的墓碑,上面赫然寫着,“故大宋忠王李緯之子,大宋禁軍龍武將軍李宗之墓。”
韓起身子一晃,欒城守將乃是李宗,這他是知道的,也知道這位故主之子很有可能已經戰死,但見到這塊墓碑,還是心情激盪,難以自抑,他派遣博蘭圖魯率領革蘭鐵騎爲先鋒,就是不願與這位當年的同袍交手,他滅宋之心又堅,但李宗雖不是自己親手所殺,還是死在自己所率大軍之下,“普通”一聲跪倒在墓前,心中有千般言語,這時卻只是哽在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之後,韓起站起身來,臉上再無戚容,“你父子二人到是得了忠義之名,但卻對不住跟隨你們那麼久的北疆弟兄,二十萬北疆弟兄跟隨你們南下,能回故里的不過區區幾千人罷了,大宋皇帝老兒一張廢紙,就能讓你們拋下弟兄們獨自而去,嘿嘿,我韓起雖然不才,但也是不恥的緊,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今日李兄死在這裡,卻也怨不得旁人,也不正襯了你們李家忠義之名?就此一別,後會無期。
來人啊,進城細細搜索,不要一個活口,投降軍卒就地斬首,嚴令各部軍卒,不得再提欒城之事,若是讓我聽到軍中有甚謠言,必定嚴懲不待。”
說罷帶人轉身大步而去,但夕陽之下的身影落寞非常,襯着交戰之後到處是鮮血殘肢的欒城,一股悲涼之氣油然而生。
……
中軍大帳之中,韓起,沈天雲,拓跋含威相對而坐。
“來來來,兩位將軍,明日我等就要暫作分別,軍中無酒,本帥以茶代酒敬兩位將軍一杯,待得異日平定中原,我再與兩位將軍一醉方休。”
兩人連忙起身,舉杯同飲。
“皇上臨行之前一再叮囑,中原之地以後爲我大燕根基所在,不能屠戮過重,這欒城一事兩位也是親見的了,不是本帥心狠,李家在大宋軍中威望甚高,又是本帥昔日同袍,要是他等死戰不屈之名傳了出去,我大燕鐵騎之下,不知又要填上多少亡魂,所以是不得已而爲之,屠城之事有違天和,望兩位將軍緊記纔是。”
兩人心中一凜,眼前這位大將軍當年殺的西北蠻族血流成河,今日又故意讓人屠了欒城,嘴中卻是說什麼有違天和,這心機,這城府,怎不叫人心中懼怕。
韓起微微一笑,話鋒一轉,“至於那些結寨自守的地方大族,你們先不必去管他們,若是這些人聰明,散了私兵,也就罷了,若是不然,待我等亡了大宋,自有措置對付他們,不過現在還不是對付他們的時候,兩位切記不要過於逼迫的緊了。”
“是,緊尊元帥將令。”
翌日,沈天雲,拓跋含威率五萬人馬南下,而韓起則自率十萬大軍東進,兵鋒直指大散關而來。
……
草原上的七八月份也是熱的有些讓人難受,不過草原空闊,天高地遠,微風撫面,卻也另有一番滋味。
一行數千軍馬緩緩行於草原之上。
“前面就到順州白鹿原了,大家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渾厚的聲音出自馬上一個滿頭霜雪的老人。
身旁的親兵應了一聲,轉身傳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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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幕扭頭四顧,心中黯然一嘆,看來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親自領軍了。
王幕此時已經年近八十,在伊蘭呆了有七年之久,身體上已經越來越差,三月之前接到聖旨,要他將伊蘭軍務交於沈中,回大燕總領軍機處。
對於這個一生戎馬,幾起幾落的大將軍來說,回到大燕,雖說是總領軍機處,但他心裡也是明白,不過是皇上讓他在軍機處養老而已,以後必定是沒有再領軍作戰的機會了,正在王幕暗自神傷之際,一個四五十歲的消瘦漢子從後隊快馬趕了上來。
“哈哈,大將軍,怎麼樣,身子骨又不行了?叫您坐馬車,您非不幹,這下卻是苦了自己吧。”
王幕卻是一笑,並不答話,來的這人正是跟他一起迴天安述職的白狼,白狼此時卻是意氣風發,黑紅的臉膛上都是興奮之色,他在伊蘭呆的早就有些膩味了,這下可是正襯了他的心思,這人除了在皇上面前規規矩矩的,旁人向來都不放在眼裡,共事習慣了,這小小的冒犯這時聽在王幕的耳朵裡卻是分外的感到親切了。
“別一天的苦着一張臉,任誰看了,還以爲是拿你回京問罪呢,走吧,我這次帶了整整一馬車的伊蘭美酒,老哥趁這時候去跟我喝上兩杯。”
“走,今朝有酒今朝醉,還是你這條狼對我脾氣。”
……
白狼,“老哥這次回去總領軍機處,可是恩寵無比啊,就是不知道我回去是個什麼職位,皇上的聖旨裡也沒提,老哥的腦子比我好使,幫我想想。”
王幕,“別給我打馬虎眼,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聽大燕要南征了,又想着去打仗了?”
“嘿嘿,還是老哥知我,就是不知道陛下是什麼意思。”
“這次啊……估計你去不了。”
“爲……爲什麼?”聽了這話白狼可是急了,這次回去他就是要帶兵南下的,聽了這話,怎能不急,“憑什麼說我去不了?”
“你先別急,聽我跟你好好說說,這次我回去呢,一來是因爲我年紀確實老了,也該致仕回家了,二來呢,軍機處總得有人把持,皇上恩典,不以我年老體弱而生嫌惡,能讓我在軍機處榮養,皇上的恩德真是……
好了,不說這些,再說說你吧。
韓起,沈天雲,沈中都乃皇上躬股之臣,沈中在伊蘭領軍,韓起,沈天雲領兵南下,要你回去幹什麼?數年之前,天安叛亂,皇上是心有餘悸啊,現在正是與大宋交戰之時,大燕生不得亂子,讓你回去,就是要坐鎮大燕軍中,這沒什麼難猜的,我勸你一句,你也是帶過千軍萬馬的人了,有些事情得多動動腦子了,你是從龍舊人,皇上待你等都是不薄,千萬不能恃寵而驕,皇上是聖明君主,萬不會讓你沒了結果,但你要是不顧大局,肆無忌憚,以後可就難料的很了。”
白狼心中一暖,他心中其實未必如此粗疏,但一直以來給別人的印象就是嗜殺好戰,他自己心裡卻也有自己的打算,當年投靠當今皇上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來了,這位皇上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當年他二弟周方就是因爲城府太深,最後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所以說,這人的性子要是太陰沉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所以,皇上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讓他殺誰就毫不手軟的動手,這纔是他心中明哲保身的不二法寶。
但今天聽王幕這麼一說,心裡也是暗自感激,哈哈一笑道:“來,老哥,咱們不說這些,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