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長公子嬴徵“外出”,並且“帶回”了幾個門客,咸陽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着實緊張了一陣,畢竟以往十幾年間嬴徵都是每日渾渾噩噩,從不過問外界的事情。除了前些時候外出遊歷一圈,基本都是在他那小院中度過。
經過一陣打聽,這些人都收起了心中的擔憂,因爲嬴徵依舊和從前那樣,每日裡枯坐在小院中,並沒有過問政事的意向。而他“帶回”的那些門客,則是老的老,小的小,竟然還有一個女人。想到這,那些人不由一陣鄙夷,心中暗道,這長公子的口味還真夠雜的。
嬴戰知道那些人都把自己當成了自己大哥嬴徵,他也沒有解釋,而是順水推舟的隱藏了起來,對自己一番易容,成功的消失在諸多監視之外。
嬴戰沒想過自立山頭,以嬴氏家族二公子的身份入主嬴家。先不說自己這個二公子要受到多少質疑和阻力,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是嫡長子,在名分上都無法和嬴徵相比。所以,他最好的選擇就是幫助大哥,以他嫡長子的身份奪取雍州實權。
和嬴天下比起來,嬴徵的確像是一無所有的樣子,可是僅僅一個嫡長子的名分就能把嬴天下所有的優勢都給抹煞掉。畢竟無論是世家還是士族,都有着立長不立幼,傳嫡不傳庶的觀念,嬴天下再怎麼得勢,在一些人眼中始終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子,根本無法和嬴徵相比。
“我們的第一步是得到雍州上下士族的支持,進而主導嬴氏家族,最終掌握雍州的一切權利。”
嬴徵看着書桌上平鋪的雍州山水圖,眼中流露着火熱的光芒。曾經,他也夢想着成爲這一片土地的主人,只是種種阻力讓他不得不擱淺了這個夢想,雖然日日夜夜都在推敲着治國大計,卻始終沒有實現的那一天。
而就在他絕望的時候,嬴戰出現了,這個失散十年多的弟弟給他帶來了希望和曙光,更是用實際的力量讓他明白,他往日的夢想有實現的可能。而今天,他就要把往日裡千百次推敲的諸多計劃一一付諸實踐。
“我們雍州和山東各國不同。山東各國都有王室,君權至上,即便如大權旁落的晉國,所有的權利也都集中在竹下家族。而我們雍州的權利並不集中,嬴氏家族能直接控制的不過是咸陽周邊十八城,而其他大大小小的城池都被當地士族把握,嬴氏家族只享用稅賦,卻不能參與當地軍政。”
在自己兄弟面前,嬴徵再沒有以平庸示人,而說起天下大事,他那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即便嬴戰也爲之心折。對於雍州和山東各國政事,他都一副瞭如指掌,信手拈來的模樣,很顯然,他一直都關注着這些事情。
嬴戰對於雍州的現狀也在白尚儒那裡有一些瞭解,於是點了點頭,隨即又擔憂的說道:“可是這些士族未必會幫助我們吧。”
嬴徵笑着搖了搖頭,“士族和嬴氏家族既分又合,關鍵要看怎麼把握了。嬴天下自去年開始頒行變法,欲要收政集權。本意是好的,可是那些士族極爲牴觸,現在,新法也僅僅在咸陽十八城施行,出了這十八城就是廢紙一張。”
“那……大哥你準備?”嬴戰撓了撓頭,他突然發現,自己修煉還行,可要是跟這些政客們耍心眼,鬥心機,恐怕十個自己綁起來也不夠。自己這大哥可是裝平庸近二十年而沒有被人察覺,自己這點智商根本揣摩不到他的所想。
“嬴天下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只是這件事情不能由他來做,這個功勞也不能由他來拿,所以,我要公開反對新法,站到他的對立面,團結士族,對抗嬴氏家族。”
心裡支持新法,卻不得不反對它,想掌控嬴氏家族,卻一定得先對抗它,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無奈。愛着它,卻又不得不傷害它。
“二弟,爲兄今日要到各個城池走訪一番,你就陪同我一起前往吧,還有一些爲兄力不能及的事情需要你去幫忙!”
沒多久,從不過問政事的長公子嬴徵高調出現,並且明言反對新法,更是向嬴氏家族家主嬴翔遞上陳詞,綜述新法施行來的種種錯漏疏誤。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面面俱到的人和事,如果真要雞蛋裡挑骨頭,嬴天下主持推行的新法還真的錯漏百出,畢竟是起步階段,人們抱殘守缺的觀念還是比較重的,新法所帶來的好處人們還沒看到,可是新法帶來的不便卻深切的體會到了。
就拿嬴天下麾下負責咸陽城治安的那些城管來說,他們的確在市容整頓,治安維持上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執法的粗暴和粗糙也難以避免,受利的人不一定會站出來爲他們說話,受害的人卻一定會爲自己喊冤,而這些人和事都被嬴天下細緻的收集整理,附在陳詞後面,簡直如同萬民書般。
雍州並未立國,所以,並沒有朝堂的說法,雍州大小官員商議軍政大事都是在嬴氏家族的大殿中,而此時,嬴氏家族大殿數百號人全都鴉雀無聲,一個個懷着各異的心思偷窺着嬴翔的反應。
從來不參與政事,更不關心外物的嬴徵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大殿中,可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嬴徵第一次來到這裡,就給雍州上下投下了一記驚雷。
新法的實施已經一年多了,完全由三公子嬴天下主持負責。而嬴氏家族也刻意栽培嬴天下,想要以新法爲契機,爲嬴天下積攢聲望,鋪平通往家主的道路。
畢竟變法這種大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絕對的名垂青史,芳傳萬古。如果嬴天下能得到這種隆重的聲望,那麼一個小小的嫡長子身份也構不成威脅,由他來繼承家主可謂是衆望所歸。
只不過他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去籌劃,需要時間去實施,需要時間去處理變法中遇到的種種難題並且作出調整,更需要時間去驗證自己的成果,以及獲得人們的美譽。
可變法自去年開始,至今也僅僅一年多點,兩年都還不到,萌芽階段都沒渡過,就遇到了嬴徵的強力抹殺!
沒有人想到嬴徵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更沒想到嬴徵會尖銳的指向新政。
明眼人都知道,長公子和三公子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明眼人也知道,嬴氏家族和各地士族之間的矛盾也是不可調和的。而現在,長公子嬴徵旗幟鮮明的反對新法,是不是收到了有心人的唆使呢?
不得不說,嬴徵平日裡的平庸表象太具有欺騙性了,這時候,人們都不認爲嬴徵是憑着一己之力完成資料收集,供詞整理。他們絕不相信,若沒有外人的授意,十幾年不問政事的嬴徵會出現在大殿中,更是言辭鋒銳的反對新法。
“污衊!這是污衊!”
寂靜中,一個少年憤怒的起身,雙目通紅的看着嬴徵,氣急敗壞的大吼道:“新法是於州於民皆有利的,絕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勞民傷財,怨聲載道。這是別有用心之人想要動我雍州根基的詭辭譎辯。父親,請將這些人統統斬首!法有法的尊嚴,不容置疑,更不容詆譭,這些人統統要死!”
少年衣袍上繡着金黑色的團蟒花紋,而這些團蟒花紋正隨着他的呵斥和怒吼翻滾跳動,張牙舞爪,很是猙獰。
他就是嬴氏家族的三公子,也是嬴徵家主之位的最大競爭者,嬴天下。
嬴天下的才智和聰慧雍州上下人盡皆知,對於政事的看法和手段也頗得許多人的看重。只是嬴天下心狠手辣也非同尋常,小小年紀,手中沾染的鮮血不知凡幾——這也是對嬴天下的一種磨練,嬴天下將來要做大事,嬴氏家族絕對不可能把他培養成一個心慈手軟的懦夫。
一向並不約束嬴天下嗜殺性格的嬴翔這會兒莫名的皺了皺眉,並沒有如同以往那樣對嬴天下有求必應,而是鄭重的翻看了一遍陳詞和後面附上的衆多百姓姓名。
嬴翔知道,這是一個棘手的事情。
因爲在這件事情上,民心民意已經和新法尖銳的對抗起來,二者,只能取其一。
嬴氏家族能直接控制的也只有咸陽周邊十八城,可是現在,這十八城的民心也因爲新法的緣故變得背離,隱隱間站到了嬴氏家族的對立面。
原本,這種背離只是小小的,悄悄地,即便那些百姓心有怨言,也不敢講出來。原本,只要等到新法利益初現,這些怨言就會煙消雲散,變成歌功頌德。原本……可是現在,嬴徵將這些不滿和怨言盡數整理起來,一起爆發出來。呈決堤之勢,一發不可收拾。
也許百姓不敢和官府對抗,可是嬴徵不同,他是嬴氏家族的嫡長子,他就是嬴氏家族名義上的代言人,如果他願意走訪民間,調查取證,那些百姓定然不會有所防範,而是訴憂訴苦,知無不言。
“好手段!”
嬴翔輕輕合上陳詞,雙目灼灼的逼視着嬴徵,他想要從嬴徵身上看出這個陳詞的出處。他不相信,自己這個平庸的兒子會有如此犀利的手段。這個時機把握的太準了,正是新法破而後立的那一瞬間。這個切入點找的也十分致命,正是民心得失和新法廢存的關鍵。
而且,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嬴翔絕不相信想出如此計策的人會沒有後續手段,他已經預料到了聞風而起的各地士族山呼海嘯般的反對進言。
如果是以往,嬴徵絕對會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同時會表現出一副疑惑的模樣。可是現在,嬴徵笑而不語的看着自己父親,臉上沒有半點怯色,更沒有半點歡喜。
寵辱不驚,喜怒不形於色。
他既然決定要踏上權利的道路,就不會再和以往那樣僞裝,他要站立起來,展現出自己的鋒芒,讓各大士族支持自己,擁護自己。
“孩兒謝父親誇讚,只是不知父親想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一時間,大殿中鴉雀無聲,就連嬴天下也收起了自己的怒氣,壓低了自己的喘息聲。
靜!
寂靜!
針落可聞的大殿中只有嬴翔手指叩打椅子扶手的聲音,這個聲音很雜亂,沒有半點節奏,很顯然,嬴翔的心很亂,沒有決斷!
“新法——廢!”
嬴翔咬牙切齒的說出這三個字,看到一旁臉色蒼白的嬴天下,嬴翔眼底浮現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他知道,嬴天下幾乎把所有的心血和熱情都投注到新法之中,自己如此做,就是質疑新法,就是質疑他嬴天下。
可是嬴翔也無可奈何,他在心中暗自唸叨:老三,爲父這是在幫你,如果不這麼做,你會被各地蜂起的士族反擊中身敗名裂,成爲所有百姓的公敵,那時候,你就在也沒有翻身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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