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是要鬧,而且鬧得越大越好,但也不能瞎胡鬧。
十月初七日一早,楊致看過兩個殺手簽字畫押的供狀之後,便立即動筆書寫奏章,仔細說明前後經過與其中原委,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長安。惡人尚且知道先告狀,何況我是受害者啊
自殺的那兩位老闆,其實死得很冤。都還沒搞到你們頭上來,幹嗎要急着尋死?那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啊人都死了,不能浪費。從十人名單上閉着眼睛隨便拉出一個,都是身家鉅萬。何況一次死了兩個?我正好缺錢用呢
斯人已乘黃鶴去,唯留錢財任我收。能放他們的家人一條生路,已經很厚道了。兩名殺手哥先後招供,可見二人的意志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堅定。既已開口,求生愈發強烈。一份供狀是寫,兩份也是寫。證據這玩意兒,混到了楊致這等地位,想要它有,那就會有。
這樣作爲證據的供狀,皇帝當然是不會相信的。兩位老闆爲何自殺?自殺是爲了庇護何人?庇護之人爲何派人刺殺剛剛上任的分署經略使?這些複雜的問題,都留給皇帝慢慢去想好了。不出意料的話,最終的結果應該是不了了之。
楊致之所以說兩個老闆死得冤枉,是因爲經過幾番折騰,已然取得了幾份實實在在的關鍵證據。可證據指向的那位老兄,猶自若無其事,巋然不動。你既不動,那就我動吧
與其說兩個老闆是自殺,還不如說他們是在兩道高不可攀的夾板中間,被活活嚇死的。海關分署衙役緝拿的兩家親屬僕役婢女以及商號掌櫃夥計等人,押送至知府衙門的足有二百出頭。一夜之間,府衙監牢已是人滿爲患,徹夜嘶喊嚎哭,府衙上下苦苦熬到天明,無不是兩眼血紅。疲憊之極。
監牢塞了那麼多人,若是冒然放了他們,萬一楊致回過頭來找麻煩怎麼辦?可不放也不是辦法。更何況,這幫人放出去之後。要是一窩蜂的都去府衙擊鼓鳴冤,胡偉之又該如何應對?要是不知死活的去海關分署衙門吵鬧,無異於是去送死。楊致那廝有聖旨有金牌有供狀,殺起人來連眼睛都不會眨的
胡偉之整夜未曾閤眼,左思右想。解鈴還須繫鈴人。十一月十四日一早,尋思着不宜身穿官服公然拜會,只帶了心腹師爺微服前往分署衙門,老老實實的遞上名刺求見楊致。
剛一進門,便見到分署院內集結了不下三十名衙役,刀箭齊備,整整齊齊的站得筆直。胡偉之不禁暗暗叫苦:這一頭纔剛剛炸開了鍋,您又想幹什麼?
抹了一把冷汗,躬身行禮道:“下官不知總督大人駕臨,有失遠迎。拜見來遲,萬乞恕罪。”
楊致看都不看他一眼:“哦,是胡大人來了?恕你無罪。本督今日很忙,恐怕沒空陪你。胡大人暫且請回,我們改日再聚吧”
你很忙?你再這麼“忙”下去,我都快被你折騰瘋了
胡偉之連忙攔住他道:“下官今日前來拜見總督大人,委實是有要事相商請容下官細稟”
楊致沒有半點請胡偉之奉茶落座的意思,就那麼站在他面前,冷冰冰的道:“我給你一盞茶的功夫。說吧”
“下官知道,有不法之徒膽大妄爲。以至經略使蘇大人差點殉職,更觸犯了總督大人的虎威。下官身爲一方守牧,治安不力,難辭其咎……。”
“都說了恕你無罪。胡大人。還有別的事嗎?”
胡偉之見楊致臉色不善,三番兩次的下了逐客令,也顧不得什麼官場體面,再拐彎抹角了:“侯爺,這幾日因爲蘇大人兩度遇刺,分署緝捕兇犯。本是理所當然。可如今已是滿城風雨,人心惶惶,府衙監牢更是人滿爲患。下官不知該當如何善後,懇請侯爺示下”
楊致面無表情的道:“你是濟南知府,那是你的事。我只想知道,那份名單是怎麼回事?”
楊致一提到名單,胡偉之立馬意識到了癥結所在,也十分乾脆的直承其事道:“正在加緊暗查。府衙之內,凡是接觸過名單的人均已確認。爲免打草驚蛇,尚未驚動,相信近日必有結果。”
楊致不耐煩的道:“暗查?胡大人,你耗不起,我也沒那個閒工夫久等。我看你還是明查吧”
楊致認定那份名單是在知府衙門那邊泄露出去的,胡偉之此前並不是沒想到。一來原先抱定了隔岸觀火的心思,未予重視。二來也是一旦深究,自己與府衙上下人等無疑臉面掃地。都說百聞不如一見,誰又能想到,這位大爺的做派如此生猛?
一咬牙道:“那便明查。三日之內,下官必定給侯爺一個交代侯爺,……府衙監牢裡一時多了二百餘名人犯,衙役獄卒全力撲上,昨日已苦熬了一夜,您看是不是……。”
“一萬兩。”
“侯爺,這不是錢的事。監牢陰暗狹窄,驟然之間那麼多人擠在裡面,飲食便溺都在一起,萬一發生病疫……。”
“二萬兩。”
“侯爺,如今已是隆冬時節了,諸多人犯當中,有不少老幼婦孺,恐怕長夜難捱啊”
若是沒有一點難處,怎麼會把他們都塞給你?但楊致把他們甩給胡偉之,也只是權宜之計,絕不可能長期關押。不管怎麼說,這麼拖下去的話,無論是對楊致還是胡偉之,都會是一個燙手的山芋。看在以後大家還要相處共事的份上,擦屁股的事,還是你來吧
楊致笑道:“既然胡大人這般宅心仁厚,那麼我們便直話直說。我允你即刻放人,不過你要全面負責擺平此事。你開個價吧”
胡偉之苦着臉道:“侯爺,何謂全面負責擺平?那可是家破人亡,渣都不剩啊暫時摁下,或可勉力一試,尚需大費周章。日後如何,誰敢保證?”
楊致嘿嘿笑道:“胡大人,我是求財得財,你是重名得名,可謂各得其所。惡名我來背,好人你來做,而且還不讓你白乾,真就那麼爲難麼?一口價,十萬兩如何?就算你大發善心,什麼安家費遣散費都按人頭派發,府衙上下應該還能落下幾個辛苦勞力錢。”
胡偉之猶豫片刻,躬身長揖道:“侯爺,下官替兩家老幼婦孺謝過了”
楊致曬然一笑,也不多話,當即命馬周拿了十萬兩銀票給他。
胡偉之接過銀票,卻不急忙着走。又問道:“侯爺,下官斗膽請問,您在分署集合衙役,這是要去往何處?”
楊致無意隱瞞:“城東孟府。孟家乃是山東商界翹楚,財雄勢大,我聞名已久。今日正好得空,便去上門會一會。怎麼?胡大人如有興趣,不妨與我一同前去?”
楊致雖然說得風輕雲淡,胡偉之仍是心生疑慮。城東孟府不僅財雄勢大,而且背景深厚。平日四時八節送至府衙的例行禮數不少,但胡偉之與孟府家主孟良才素無交往,僅僅是場面上過得去。
俗話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一個強勢莫名的三品高官,主動上門“拜會”一介商賈,能有什麼好事?姓楊的總歸不是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胡偉之就算想管也管不了,更何況無心久留,隨即告辭離去。
昨日貼上的那一劑藥力十足的膏藥,總算可以揭下了。胡偉之帶了師爺匆匆趕回府衙,竟是一刻也不願再等,徑直將十萬兩銀票一把塞給師爺,連聲催促他趕緊組織一干書吏衙役獄卒,安撫人犯登記名冊統計人數計算銀兩,務求儘快放人,越快越好
待到府衙上下人等如同死了爹孃一樣的迅速行動起來,胡偉之長噓了一口氣,揉着腦門頹然躺倒在了太師椅上。
憑良心說,胡偉之今天真不是去問楊致要錢的。
雖然事發突然,十分蹊蹺,兩家商賈總歸是徹底敗落了。略一估算,諸多貨物與宅院房產暫且不計,僅是現銀就至少不會低於三百萬兩。一句冠冕堂皇的“抄沒充公”,背後有多少彎彎繞,胡偉之豈能不知?宅院房產既可留之自用,又可變賣,貨物可以全部“委託”金利來商號處置。那可都是數以百萬兩計的銀子啊
楊致如果不是提到了安家費遣散費,胡偉之連那十萬兩銀子都不會要。兩位家主或是自作孽不可活,但上百口老幼婦孺何辜?所謂禍不及家人,若是手裡有幾個銀子,好歹不至於凍餓街頭。
胡偉之並不眼紅,也不是嫌少,更非矯情。有道是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前提是必須先保住官位,保住性命,不能動輒就把自己搭了進去兩家商賈的賴以倚靠的後臺勢力,竟敢主動向楊致挑釁,那是他胡偉之能夠惹得起的麼?白花花的銀子誰不喜歡?有命掙,你還得有命花
正在胡思亂想的感慨間,只見師爺滿頭大汗的抱着他的全套知府官服行頭,氣喘吁吁的道:“東翁,東翁出大事了您趕快換上官服,火速去城東孟府走一趟吧總督大人已在孟府門前架起了兩門火炮,晚了就不來及了”
“啊?”胡偉之頓時大驚失色,一時間想死的心都有了。
難怪今天那位大爺那麼好說話,答應放人還給了銀子敢情是爲了給府衙監牢騰地方啊孟府再怎麼財雄勢大,背景深厚,總歸是商賈人家,您再怎麼霸氣,犯得着用炮轟嗎?這還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連火炮都架上了,楊致那個瘋子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