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鎮酒樓的後院裡顯得有些冷清,月光從院中的大樹枝葉間灑下來,斑斑駁駁。旁邊房子裡的燈光如豆,雖然昏暗,卻有一種溫暖。
唐媽媽看着裡裡外外收拾的女兒,嘆了口氣:“大姐,既然已經搬了回來,就把女婿忘了吧。女婿是個好人,只是太過沒福,你們沒這一世的姻緣。”
唐大姐隨口道:“忘了又如何?不忘又如何?總之是沒有這個人了。”
“沒了就沒了,我們向前看。你年不滿二十,正是好時候,再找個好人家又不難。”
“媽媽說這些做什麼?有閒心思,還是想着怎麼讓酒樓的生意好起來。現在已經是秋天,離着年底也沒幾個月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如何面對官府催賬?”
唐媽媽道:“你不要爲這些事情操心,酒樓自有我們兩口兒。再者說了,你是嫁出去的人,追賬也追不到你身上,我們無非拼着把家產變賣了就是。女兒我跟你說,不管是以前的嫁妝,還是這次賣宅子的錢,都要收好了,那是你自己的。將來再嫁人,這就是你的倚仗,手裡有錢,可以挑丈夫,將來在家裡說話也有底氣。以前啊,朝裡兩位相公,還爭着娶一個有身家的婦人呢。手裡有了錢,連朝裡的相公都搶着娶,可想這錢多重要。就是現在,嘉善坊裡的任官人,可是在朝裡做過鹽鐵副使的,他家裡的夫人還不是再嫁的。”
唐大姐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鹽鐵副使,今天買宅子的以前也做過鹽鐵副使,看着挺和氣的一個人,實在想不出在朝裡是個什麼大官。
兩相公搶寡婦是指張齊賢和向敏中,當時一個寡婦有十萬貫嫁妝,兩個人爭着要娶進門,貪那錢財。鬧得不可開交,官司打到皇帝那裡。不過這兩人雖然都做過宰相,但也都帶過兵打過仗。文人帶兵正是起自張齊賢,向敏中則與寇準一起主持了澶淵之戰。這個年代只要帶過兵任過武職的,在別人眼裡禮儀上便就從寬要求。
嘉善坊在陶化坊南,兩坊緊鄰,那裡有任布的宅子,徐平初回京時候的鹽鐵副使。他也是喪妻之後娶了一個有錢的寡婦,不過好像過得並不愉快。
見唐大姐不說話,唐媽媽道:“大姐,你聽媽媽的話,女人的好時候沒有幾年,你可千萬不要不當一回事。乘着現在年輕,花骨朵一樣的人,找個好人家,一輩子有個着落。我聽人說,城裡有個官人對你有意,是也不是?”
唐大姐冷冷地道:“媽媽什時候見過洛陽城裡有未娶的官人?”
“什麼未娶不未娶的,大姐,你也是嫁過人的,不再是黃花女兒。只要人合適,就不要講究那些了。嫁個官人,哪怕是做妾室,也不委屈了。”
“媽媽只知道嘉善坊裡有任官人,那知不知道那裡還有一位李中丞?曾經做過河南府知府的。他夫人不能生養,娶了個外室生了個兒子,因夫人厲害,一直養在外邊。後來夫人再三說要自己撫養,才抱回家裡,大宴賓客。你猜怎麼着?他夫人就當着賓客的面,把那孩子活活在柱子上撞死了!丈夫的親生骨肉商且如此,何況一個外室小妾!媽媽,你但凡是爲我好,這些話不要再提!你女婿的屍骨未寒,我本該守孝三年,就是不拘小節,難道我連一整年都守不過去?”
李及曾任河南知府,因河南府衙在宣範坊,與嘉善坊正東正西,他也在嘉善坊買了宅子。河南知府任滿,入朝爲御史中丞,卒於任上。李及的夫人不能生育,又極善妒,把小妾生的兒子活活摔死。李及從此無後,過繼侄子繼承香火。
這事情過去不久,當時在洛陽城傳得沸沸揚揚,唐媽媽聽女兒說起再不說一句話。
法律上正妻是丈夫所有子女的母親,父母打死兒子到底怎麼算法律上也沒個說法,這事情最後不了了之,着實讓人心寒。
外室的妾還有人身自由,只要丈夫真心相待,過得不會太差。怕的就是子女,因爲他們的母親是正妻,親生的母親無法掌控他們的命運。
唐家老兩口只看見一些有錢人的外室過得和和美美,卻不知道他們的子女在家裡經常會受虐待,覺得女兒給人做妾也沒什麼,唐大姐顯然不是這麼想。再者說了,孫沔她也見過,也聽說過他的爲人,自己好人家出身,是絕不會給這種人做妾的。
與此同時,對面的酒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絲竹不絕,到處都是歡歌笑語。
一處小閣子裡,幾個歌女調着管絃,低聲而歌。對面珠簾垂下來,看不清裡面情形。
孫沔的知院坐在簾後,看着對面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懶洋洋地道:“有些日子沒來了,你這裡生意倒是越來越紅火,進賬不少吧?”
中年人陪笑道:“都是童主管栽培,小的一家都感念主管恩德。”
“嗯,你知道就好。這樣一處酒樓,在我們官人那裡,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但對於一般的人家,可就能掙來金山銀山啊!啊,你說是不是啊——”
“主管說的極是!洛陽城裡,有幾個人比得上孫通判一句話!他的手裡,不知道握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一座酒樓算什麼!主管,今年生意委實不錯,等過些日子,我打些金銀首飾給通判送去。通判的姬妾,總不能太過寒酸了。”
“免了,我家官人幫你,可不是爲了那點錢財。”這句話一出口,童主管只覺得心裡隱隱作痛。怎麼可能不是爲了錢財?孫沔最愛的就是錢。不過現在轉運使就在洛陽城裡,新官上任盯得又緊,不敢隨便落人把柄。“你心裡知道,我家官人爲什麼要在這裡新蓋一座酒樓。這酒樓蓋起來,只有你家裡得到好處,你又不是官人的兒子,憑什麼對你這麼好?”
中年人忙道:“小的雖不是通判的兒子,可比兒子還孝順,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
“還用吩咐?我看你是賺錢多了腦子糊塗了吧!得了好處,就該時時想着要爲我家官人做事,不然憑什麼帶摯你!你這幾個月,難道不知道在這裡幹會麼?!”
見童主管的聲音陡然間高了起來,中年人一臉惶恐:“主管且息怒,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從我這酒樓開起來,對面唐老兒的酒樓便就沒有什麼客人。只有那些窮得叮噹響的窮苦力纔到那裡討碗酒喝,這老兒今年肯定賠掉家底。”
“光賠掉家底可不夠,要這老兒把一家老小都賠進去才合我家官人的意。那老兒有一個女兒,新近沒了丈夫,你不會不知道吧?”
“小的知道,不就是唐大姐的丈夫沒了,纔在這裡起了這座酒樓嗎——”
“既然知道,就該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我跟你說,我家官人能讓你發財,就能讓你傾家蕩產!你今年,一定要讓對面唐老兒把一家的身家性命都賠進去,不然,來年過那種日子可就是你了!——知不知道?!”
中年人不斷地搓着手,小聲道:“主管,這事情可有些難了。那老兒一向謹慎,撲買酒樓的時候就算好了,哪怕賠上一年,也無非是把家產散光,怎麼會賠上身家性命呢?主管你看要不這樣,找找河南縣的人,把那老兒的撲買文狀改爲三年。他一年賠得起,三年難道還能賠得起?如此一來,主管讓他幹什麼他不就得幹什麼!”
童主管冷笑:“你想的好事情!現在新的轉運使上任,我家官人怎麼敢這麼做?你是想着在這裡賺上三年錢吧?再者說了,就是事情能成,三年後我家官人也任滿了,那個唐家小娘子要讓給誰去?費這麼多力氣,倒是便宜了別人,你是豬腦子啊!”
“主管怎麼這麼說?唐大姐年不滿二十,等上一兩年,也還是青春年華。通判就是任滿了,也儘可以帶到新上任的地方去,要耽誤了什麼?”
童主管聽了這話,猛地一拍桌子:“唉呀杜二,我發現你這腦子還真是不好使,小時候被驢踢過吧?我家官人遊宦各地,看上哪裡的小娘子就帶回家,那要建多大的宅子?你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怎麼就不想點人該想的事情呢?”
中年人一驚:“主管的意思是——”
“這你還不明白?我家官人一個人在洛陽城爲官,夜晚寂寞,想找那唐家小娘子陪一陪,難道要陪一輩子?等到年底,是因爲我家官人一向奉公守法,不會去做那違法犯科的事情,只好強忍寂寞,知不知道?我告訴你,要是到年底還辦不好,你就好好想一想自己一家的後路吧!聽沒聽人說過?世間重役,無過於里正衙前,結果你當個衙前,還撈到了這種好事情,不知道是上一世修來的福報,要好好珍惜?要是不珍惜,來年便就讓你知道知道,衙前爲什麼是世間重役!不讓唐老兒傾家蕩產,我便讓你傾家蕩產!”
見童主管聲色俱厲,杜二滿臉土色。真要得罪了眼前這個人,他可比唐老兒慘。
唐老兒到底是個平民百姓,收拾他爲了不落下把柄,總要想點手段。自己現在當着衙前差役,連這些手段都不用,合理合法的就可以收拾了。只要讓自己押着官物沿着黃河去一趟陝西路,孫沔有無數的手段讓自己生不如死。
拿人的手短,現在杜二也是騎虎難下,如果不按照童主管的吩咐,自己就要替唐老兒一家擋災了。就像童主管說的,唐老兒又不是自己親爹,憑什麼?
可要怎樣讓唐老兒破家,總得想一個萬全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