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綜見徐平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小聲問道:“通判,自上月命太平寨屬下各州縣捉拿逃犯黃從貴,至今沒有消息,外面起了風言風語。這道奏章要不要揭榜曉示地方,以止衆人之口。”
徐平回過神來,對韓綜道:“不必了,你去和段方依奏章裡安排,做好諸般準備。這些事情做起來千頭萬緒,不是一下就能做好的。當然如果有人問起來,那就直言相告,也不用藏着掖着。”
韓綜點頭稱是。
徐平笑笑,又道:“你去到處揭榜,會讓人以爲我多麼在意那些流言,一有消息就要去平息。我堂堂一個七品官員,如此行事不讓人笑話!”
“下官疏忽了,沒想到這一層。這便就去找段知縣商量。”
韓綜沒想到徐平是這樣想法,倒是顯得自己想得太多,告別匆匆離去。
徐平是不願費那心思,在他看來,這種事情當然是兵馬壓陣,強行先拿下各地方的土官,再跟底層民衆講清楚纔有意義。跟土官們宣揚,那不是與虎謀皮嗎,打這種嘴炮會有什麼結果。
在徐平前世,那種社會條件下,翻身農奴把歌唱也不是田園詩,與其指望着與奴隸主談擴丁,還不如把力氣留下來應付接下來的麻煩。
韓綜離去,徐平在交椅前輕輕踱步,考慮着後續的事情。
這種天翻地覆的變革,絕不可能靠一道旨令就完成,要想砸碎成千上百年形成的奴隸制枷鎖,就要做好迎接各種困難的準備。
對上層要準備好對付他們的雷霆手段,對社會下層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還要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證這種耐心。上層奴隸主必然會反撲,下層民衆不會一下就意識到這種變革對他們的意義,很大一部分人會被煽動。
好在徐平負責的是左江道地區,面對的困難少得多。
與右江道和靠近宜州的其他地區相比,大宋朝廷對左江地區的經營要深入很多,自太宗時候就劃分爲四寨,各州縣峒都納入管轄。一個多月前徐平招集的地方土官就是原太平寨管下的,只有申峒是例外,原屬古萬寨,後來因爲與蔗糖務關係緊密才劃到太平寨治下。
四寨當中遷隆寨因爲地方偏遠,交通不暢,管理成本太高,真宗朝實際上已經放棄,那裡的土官自治性最高,也註定了是徐平要頭痛的地方。
再一個自這裡的土官納土歸順,朝廷逐年增加了許多州縣峒,導致大的勢力越分越小,不成氣候。這種手段中央王朝的官員們駕輕就熟,自漢朝削藩就被熟練運用,現在已純熟無比。日久天長下來,蠻人勢力被分成一個一個小山頭,難以組織起能與朝廷對抗的力量。
例爲的是法外之地廣源州,朝廷勢力延伸不到那裡,儂家不斷吞併,勢力越來越大,獨立性也越來越強。
以徐平前世而論,現在左江地區的土州土縣及與縣平級的峒,一般的都是一鄉一鎮之地,少數的幾個大州相當於那個時代的縣,當然是在那個時代來說是人口相當稀少的縣。還有爲數不少的只相於幾個村子大小,完全不用考慮。
面對一盤散沙的土官,徐平想的是不需要造勢,不要嚇他們,最好讓他們感覺不到即將到來的是怎樣一場狂風暴雨。等到時機成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解決,再從容處理遺留的各種問題。
“官人,在想什麼呢?”
聽到聲音徐平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見段雲潔站在不遠處,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印刷時要與油墨打交道,她的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如白玉一般潔白的手腕,手中託着一小疊紙張。
秀秀站在段雲潔身後,同樣拿着紙張,表情木然,看着遠方,也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更可怕的是她可能心裡什麼都沒想。
徐平笑了笑:“在想一些雜事。怎麼,印完了嗎?”
“先印了冊出來,官人看看沒什麼要改的,便就照着印了。”
徐平接過紙來,略看了一下說:“先放我這裡吧。再去印一套,給韓綜那裡也送過去,讓他也看一看。”
段雲潔笑道:“還好我已經想到了,秀秀手裡拿的不就是。”
說完,把秀秀手裡的紙張取了過來。
秀秀乖乖地鬆手,等紙張離開自己的手,突然開口:“劉小妹姐姐離開四十九天了。”
段雲潔聽了,無耐地搖了搖頭。這些日子秀秀經常這樣,你問她今天是初幾她不知道,自己時不時莫名其妙冒出一句,劉小妹離開多少日子了。好像自那一天開始,秀秀的世界裡不再有年月日,一切都從那天開始算。
徐平聽了心中一動,對段雲潔道:“四十九天,那今天不是尾七?”
“可不是,唉呀,我怎麼忘記了。”
段雲潔拍了拍腦袋,有些懊惱。畢竟不是自己的親人,最近又有些忙,段雲潔再是細心也不能關注到所有細節。
這種日子不用擔心秀秀會算錯,有的時候她報的時間裡都帶着時辰,那是分毫不會差的。她現在這個狀態,完全不知道她怎麼會記這麼清楚。
徐平對段雲潔道:“你準備一下,一會我們去祭奠一下小妹。”
段雲潔點點頭,拉着秀秀轉身走了。
徐平想了一下,回到自己住處,到書房尋了筆墨,在書桌上展開紙張,皺着眉頭冥思苦想。
過不了多少時間,段雲潔和秀秀尋到徐平房裡,見徐平在書桌前苦苦思索,想一會寫幾個字,看一會又塗塗改改。
段雲潔道:“官人在這裡寫什麼錦繡文章?時間也不早了。”
徐平在紙上添幾個字,出了口氣,把放下道:“爲劉小妹寫篇祭文,她爲蠻人求不生而爲奴,自當爲人紀念。”
“官人說的是。”
段雲潔走上前來,看徐平寫的祭文。
徐平扔扔頭:“時間倉促,總覺得這文裡意思不到,你幫我改改。”
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沒什客氣,改改文章是很平常的事。
段雲潔看過,想了一會,點頭道:“有幾處改一下會更好。”
徐平站起身來,讓段雲潔坐下,這才注意到跟在後面的秀秀。秀秀收拾得很整潔,渾身上下都仔細收拾過了,這是最近這段時間裡從來沒有過的事。秀秀的目光還有發僵,但此時多了一分凝重和認真。
秀秀站在一邊,看着徐平和段雲潔兩個人忙碌,不言不語,動作也沒有變過,好像在等待一件神聖的事。
(熬不住了,今天只能寫這麼多,後續補上,讀者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