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的雨季,不是下雨,就是陰天。天上的雲層不厚,灰灰白白布滿了整個天空,從早晨起太陽就沒有出現過,天地間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左江邊的酒樓裡,江州韋知州卻心情暢快,笑聲一直沒斷過。
仰頭把杯中的酒喝完,咂着嘴回味了一下,放下酒杯說道:“這烈酒還是京城裡的好,蔗糖務裡出的那白酒什麼味道,能喝嗎?”
羅白黃知縣道:“你不知道,聽說京城裡最好的烈酒出自徐家,就是我們那位通判出身的徐家啊。他家裡的釀的都是好酒,到了這裡,卻故意弄些沒滋沒味的酒來糊弄我們蠻人。呵呵——”
“我們這位上官啊,少年高中,一路高升,順風順水的,這幾年官做下來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少年人,什麼大話都敢說,上次把我們招去可是把我嚇了一跳,一個月要捉住黃從貴,不然的話——”
韋知州在桌子上探着身子,板着臉學當時徐平的樣子,看了衆人一遍,回身仰天大笑:“哈哈,嚇得我呀,這一個月吃不好睡不好!我呸,現在都快兩個月了,還不是屁事沒有!”
說完,把倒滿杯的酒一口喝完。
黃知縣道:“這次他把自己的話吞回去,看以後還有沒有臉來對着我們大呼小叫!唉,就是可惜了這處地方——”
韋知州也是恨,咬着牙說:“不錯,以前我們管這裡,一個月怎麼也得幾十貫錢使用,現在全歸了太平寨,想起來就是氣憤!總有一天,這位少年官人在這裡撞得頭破血流,這裡還是我們的!”
黃知縣點頭稱是,與韋知州碰了一杯。
旁邊坐着的申承榮看了一眼悶着頭的黃天彪,搖了搖頭。他們兩個跟韋知州和黃知縣不同,與徐平關係更深,徐平吃癟,他們也不好受。
黃天彪一直悶頭喝酒,聽韋知州和黃知縣越說越放肆,忍不住道:“你們兩位不要在背後議論上官,要是傳了出去,只怕要吃苦頭。”
“他——給我們什麼苦頭?”黃知縣看着韋知州誇張地道,“難不成是再把我們叫去嚇一通?好嚇人,嚇死我了!哈哈——”
兩一起大笑。
韋知州對黃天彪道:“黃縣尉,你多年前就認識了徐平通判,與他的關係不比我們這些人,這兩年賺了不少錢,可不要去告我們啊!”
黃天彪悶聲道:“今天你們說得開心,有一天事情到了頭上,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認識通判多年,還沒見過他說過空話,不信這次例外!”
韋知州和黃知縣兩人搖着頭只是笑,哪裡理黃天彪。
蔗糖務提舉司裡,徐平坐在交椅上,靜靜地看着手裡的文卷。
文卷是編於天聖七年的國家法令,以唐律令爲本,分出修改後現行和不改廢止的條文,加上現在解釋,到今年才印刷頒行天下。
這是中國第一部印刷發行的律法,後世稱之爲《天聖令》,意義重大,標誌着宋朝不再沿用唐朝法律,也標誌着法律上的良賤之別基本消失。
徐平不知道手裡文卷的歷史意義,裡面的條文也沒什麼新鮮,絕大多數早已施行,現在不過是把諸多分散的內容彙總成一本書罷了,方便官員學習記憶。通判任上結束,回到京城考的最重要的內容就是法律條文,徐平不知道哪個混賬制定的這規矩,也不清楚這樣的意義,通判任上主要管錢糧,任滿了卻要考律令,難不成是爲了當知州做準備?那知州上任前考好了。
不理解也沒辦法,徐平還得老老實實背誦學習。
這文卷對徐平的另一個意義,是印刷時使用的活字印刷術。自他用活字編同年小錄,對這技術就沒保密,後來乾脆就獻上去了。朝廷用着方便,這幾年大多文書都已通用這技術,朝廷這個時候纔想起來應該給徐平獎勵,無非是加上一階官。結果徐平憑自己的政績年年晉升,再加官有點刺眼,便加到了徐平的父親徐正頭上。徐正補官比徐平還早,這麼多年總算靠兒子升了一階。
不遠處,段雲潔帶着秀秀正在排版。徐平和韓綜一起從新版律令裡摘了一些條文,主要是日常經常會用和與本地關係密切的,準備印本小冊子發下去。
秀秀還是那個樣子,整個人木呆呆的,很少說話,眼神裡沒了光彩,經常看着一個地方發呆。晚上經常做噩夢,突然一下驚醒,就像木頭一樣做在牀上,一坐就能坐到天亮。
怕秀秀出事,段雲潔搬過去與她住在一起,這才發現晚上連秀秀是睡是醒都搞不明白。每到睡覺的時候,秀秀就老老實實地躺到牀上,有的時候睜着眼,有的時候閉着眼,但閉着眼有的時候是醒的,睜着眼有時候睡的。
沒有人在身邊,秀秀就會一個人傻傻坐着,一個姿勢能坐很久,直到有人來招呼她,就木木地站起來,別人吩咐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段雲潔試着陪秀秀聊天,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裡聽着,也不知聽進去沒有,表情都沒有變化。偶爾蹦出一句話來,也是天馬行空,不着邊際。
最後段雲潔才發現要給秀秀不停地安排事情做,不能讓她閒下來。有事情做的時候秀秀很認真,好像能夠完全忘記外面的世界,有的時候甚至能說出兩句正常的話來,比如問一聲:“姐姐,這個應該怎樣?”
當然大多數時候她還是自己琢磨,一個字找不到她能把所有地方翻遍,找上大半天也不會不耐煩,就一直那麼找下去。
別人問一聲:“秀秀你在找什麼?”
秀秀就木呆呆地回答,我在找什麼字,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別人就答:“秀秀那個字在用過的版裡,其他地方沒有了啊。”
秀秀就哦聲點點頭,去舊版把那個字取下來,接着做事。
以前的秀秀徐平也有點煩,多少次了想好好管教管教她,總是抽不出時間。其實徐平也不知道怎麼管教,沒時間只是內心裡給自己找的藉口。
徐平把一卷律令看完,拿了另一卷在手上,正要翻開看,卻見韓綜從外面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到徐平面前行禮,韓綜道:“通判,上個月的奏章朝廷批覆了,中書行下文來,一切照準!”
聽見韓綜的話,徐平一下從交椅上站了起來,接過韓綜遞來的文書,仔細看了一遍,拿在手裡。
一個多月過去了,黃從貴不見蹤影,徐平也沒有任何動作,外面難免起了風言風語,嘲笑徐平不知天高地厚。這些話也傳進徐平耳朵裡,他就當沒聽到,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好像自己一個月前什麼都沒說過一樣。
徐平在等自己這道奏章的答覆,爲了不被駁回,他甚至還給宰相呂夷簡寫了一封私信,詳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邕州的情況,這樣做的後果和好處。還給自己的同年中比較熟悉的去了信件,讓他們幫着造勢。天聖五年的進士,除了狀元王堯臣,其他還有幾個已經嶄露頭角,比如韓琦,比如文彥博,比如王曾,這些人合起來說話也已經有了份量。
諸般努力,終於等到了全部照準的消息。
這個結果全靠呂夷簡一手主持,壓下了所有反對聲音,以至於在很多人眼裡,徐平已經成了呂夷簡的人,實際上兩人並無私交。
奏章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條:
一是徐平和知州馮伸己的分工,明確了徐平兼提舉左江道溪峒事,馮伸己兼提舉右江道溪峒事,分管羈縻州縣事務。曹克明任知州的時候兼提舉整個邕州的溪峒事,馮伸己則兼了邕欽廉三州巡檢,沒帶這一職事,現在明確。此時徐平的本官已不在馮伸己之下,通判的職事基本由判官代理,徐平只是掌着印畫押把握住本州大事,這樣分工也不會讓馮伸己爲難。
二是仿淳化年間馮拯在端州故事,邕州左右江兩道,除了田州和波州及其周邊的幾個小州小縣外,全部行“擴丁法”。自今以後,土著酋長屬下的部曲、家丁及提陀百姓,全部入朝廷編戶,奴僕只能僱傭,掠人爲奴者斬。民間訴訟凡杖刑以上,由州縣寨朝廷官員決斷,土官不再有這一權力。土州土縣屬下民衆有對審判不滿的,允許至上一級的州縣寨投告,土官不許阻攔。
第三太平寨改爲太平縣,由原管勾蔗糖務公事段方爲知縣。新設的太平縣屬下戶口數萬,直接爲上縣,同樣是知縣,段方已不是在如和縣的時候可比。
第四太平縣境內增廂軍兩指揮,福建招募,三個月後到邕州,所需錢糧由蔗糖務以飛票撥福建路。
第五太平縣增鄉兵兩指揮,從本地壯丁中徵集,鄉兵役可代替差役。這兩指揮鄉兵贈番號,建旌旗,州縣教閱。
第六設太平軍,統管屬下兵馬,提舉蔗糖務徐平兼太平軍使。
徐平出了口氣,擡頭看看天上,雲層已經厚了,又起了風,雲的形狀千遍萬化,只等一聲驚雷化成雨落下來。
(晚上還有一更,可能會比較晚。)
備註一下:宋朝的軍分兩種,一是與州平級,主官爲知軍,統管軍政民政,相當於下州。再一種與縣平級,主官爲軍使,主管軍政。知縣或縣令除非帶兵馬巡檢之類的官,是不管正規軍隊的。兩種軍北宋前期統一都稱爲軍,到了仁宗朝中期以後才區分開來,與州平級的稱軍,與縣平級的稱軍使,一般由知縣兼軍使。書裡因時代關係,還是統稱爲軍,由更高一級的官員兼軍使,而不是知縣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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