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明月東昇,厲中壇餓得前胸貼後背,馮士元才施施然地回到家裡。
到了涼亭,厲中壇起身行禮,馮士元擺了擺手道:“厲先生可以回去了。明天那個高提轄再去找你,儘管放錢給他,記住利錢打九折。”
見馮士元滿身酒氣,厲中壇心中不快,面上卻絲毫不表露出來,問道:“那提轄靠得住嗎?不知能夠放多少錢給他?有沒有什麼風險?”
馮士元想了想道:“若是一千貫以下,儘可以放給他。過了此數,纔來問我。還有,記着要他月月還息,本錢也攤到利錢裡,六個月還清。如果違限,不管差了多少,都來報我!”
厲中壇心裡面明白,馮士元必然是與高提轄身後的人講好了,不然一個提轄,連骨頭賣了也不值一千貫。他肚中飢餓,也不糾纏,便就此告辭。
出了馮府,順着小路急行,趁着天色還不太晚,從保康門出了內城。
走不多遠到了蔡河邊上,此時華燈初上,大道上人流如織,喧譁熱鬧。厲中壇扶着河邊的大柳樹站住,看不遠處呼兒喚女悠然自得的京城百姓,愣了好一會,長嘆一聲:“厲某一向都自詡英雄人物,有着遠大前程,不想現在卻被一個胥吏呼來喚去,如同使喚僮僕一般,將來九泉之下何顏見列祖列宗!忍些日子,賺些錢在手,別尋出路吧!”
城外永寧候府,旁邊水池裡的荷花開得正豔,小山上樹木蔥鬱,隨着微風涌起波浪。
池邊的大樹陰涼裡,徐平把手裡的書稿放下,對一邊的宋祁道:“此是李覯注的《富國安民策》,雖然還不是盡善盡美,但足以補原書缺漏。當時編書的時候倉促,參與的官員又多,《富國安民策》裡難免有各種各樣的缺點,如錯漏的地方,前後牴牾之處,或者敘事過於簡略,所在多有。李覯作注,便就是補當時缺失。”
宋祁接了書,口中道:“李泰伯學問紮實,當時又正在省主身邊,他做注正是最合適。”
徐平道:“李覯的學問自無問題,但他長於學術,而在實務上頗有不足。到底是隻做了幾年知縣,眼界還有不足。到了現在,朝廷的新政也行了幾個月了,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大家都看在眼裡,再回過頭來看這《富國安民策》,當有不同的想法。你判館閣,如果有閒可以組織館閣官員,一起來注一下這書。”
宋祁猶豫了一下,才道:“省主是覺得李泰伯作的注還有不足的地方?”
“千人千面,同樣的東西,看在不同的人眼裡,便就是不同的樣子。李覯只是一家之言,總有不足的地方。子京啊,這《富國安民策》是朝廷新政的綱領,自然是解得越詳細越好。館閣組織作注,正是集衆人所長,各抒己見。如今館閣人才濟濟,正該做幾件這樣的大事。如果可能,也不必強求見解一致,對同一件事,看法不同便就一起列上去,給用到的人蔘考嗎。對與錯,只有事情做了大家才能體會得清楚。”
宋祁道:“省主說得也有道理,不過這種大事,須有重臣提舉纔可。”
“這是自然。你先跟館閣的官員通一下氣,如果大家不反對,我便上奏,請執政中一人提舉,館閣人員修注。此事對朝廷益處多多,想來十之八九能成。”
宋祁把李覯的注本收起來,點頭道:“好,我便把省主的意思,問一問衆人。”
徐平又道:“最近西北不寧,上書言兵的官員不少,朝廷有意編纂一部兵書,總結歷朝兵政得失。此事雖然還沒有定下來,但勢在必行。這種大事,自然少不了需要館閣官員出力,你要調配人手,不要使事情衝突了。”
這件事情宋祁也有風聲,一一答應了。隨着范仲淹被貶,歐陽修等人被貶出京城,館閣又補了不少人進去,人手充足。此時館閣的主要工作還是始自景祐元年的校定整理三館與秘閣藏書,並編成書目。此事本來由張觀、李淑和宋祁三人提舉,此時李淑已經到地方任職,張觀任御史中丞,真正主持的是兼判館閣的宋祁。這套書就是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崇文總目》,不管是戰亂還是失火,國家藏書缺少的都是靠着這書目補齊。
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非一朝一夕之功,讓所有館閣官員把精力都放在這上面實在是浪費。隨着新政的推開,朝廷官員對《富國安民策》有了更深的理解,一部分人也有不同的看法,是時候開展進一步的工作了。佔領意識形態的高地,不是靠着這一套書就萬事大吉了,必須一直深入下去,作注便是一個加深理解的辦法。
捏着鼻子硬灌,仙丹也會變成毒藥,效果適得其反。徐平的辦法,便是讓儘可能多的官員參與進來,不管是贊成還是反對,都讓他們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並在實踐中進行檢驗。而朝廷育材之地的館閣,毫無疑問是最適合做這件事的。別看現在館閣官員的官位都不起眼,十年二十年後,就是這些人把持朝政,那個時候纔會顯出效果來。
至於兵書,則是徐平爲了將來改革軍政預作伏筆,先進行輿論動員。
推動這件事最起勁的便就是徐平自己,第二個是翰林學士夏竦。夏竦文才出衆,從各方面來說,他都頗有些丁謂的影子,只是沒有丁謂的手段和能力罷了。心思敏銳的夏竦感覺到了將來西北必有一戰,打仗他不在行,但把握政治機遇的能力卻分外出衆。因爲天聖年間站錯了隊,趙禎親政之後夏竦頗受排擠,他把西北事發看作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這個時候夏竦拼命鼓吹在西北加強兵力,朝廷重視武備。
由文官來修兵書,聽起來好笑,實際上只能如此。禁軍裡的高層將領說起兵略來還不如文官,中下層將領還有一部分不識字,讓他們修也修不來。文官是紙上談兵,問題是禁軍將領連這紙上談兵的本事都沒有。三帥中現在李用和是最靠譜的一個,他幾年時間從縣巡檢升到管軍大將,又知道什麼兵略了。
所謂修兵書,也只是撿故紙堆,能把歷朝兵制理一下,就非常不錯。想着這樣一本書能夠指導打仗,那是想也不想,編成的兵書也不是幹那個用的。從太宗時候起,便就把歷朝留下來的兵書列爲禁書,就連《孫子》、《六韜》、《尉繚子》等君王賜給大將都神神秘秘的,其他就可想而知。這個年代,兵書傳統實際上基本斷絕,就以禁軍現在的軍制,古代的兵書用處也有限。以前的兵書是國事兵事一起來講,跟現在兵制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