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肉狂跳。
小椴王爺此次果然是有計劃衝我而來, 若是在我投湖之前,他便將我挖心取捨利,那便一切都完了, 但眼下重要的是, 我不能讓身邊的穆懷春會聽出此事原委。
我按照移動腳尖, 觸響碎瓦。
小椴王爺與衛小川突然驚覺的收了聲, “誰?”
穆懷春連將我抱住, 足尖輕點屋脊,翻到屋頂另一側,又縱身一跳, 單手勾住屋檐,從窗外蕩回屋內。
片刻後能聽見寂靜的野棧內傳來沉悶輕軟的腳步聲。
穆懷春快一步按滅燈芯, 屋中暗了下來。
腳步聲停在門外, 衛小川的聲音響起:“睡了?”
我們誰也沒回應, 直到他離開。
我在黑暗中長舒一口氣,“初入江湖的時候, 以爲所有靠近我的人都帶着善意,到頭來大家都是爲了舍利子。”
穆懷春卻道:“我倒覺得他不算壞,不過是初心不純,但今時不同往日,你我走到這一步, 你必須再次相信他, 至少除我之外, 他能在南疆保你周全。”
我仰頭看他, 讀不懂他眼底的神色。
那時我確實不懂他爲何如此說, 因爲在過去,除了他自己之外, 他並不放心將我交給任何人。
其實我也沒有怒於衛小川的種種隱瞞,大概是因爲自己從今日起便是向死而生,內心變得無比寧靜,所有的前塵往事,故事最初爲什麼開始,那些人爲什麼靠近我,都不再重要了,我只知道該有怎樣的結局。
翌日啓程,衛小川並未有任何不尋常,依舊嬉笑不止,沒個正經,我和穆懷春也把表面功夫做到極致,並不揭穿。
這夜我們在林中溪水邊露宿,一夜無話,南疆的黎明早早的降臨至樹梢。
穆懷春坐靠大樹仍在抱劍歇息,我則從他身邊先一步醒來。
小椴王爺睡在不遠處的馬車上,馬車周遭都是他的人,躺了一地七橫八豎,有一種屍橫遍野的錯覺,衛小川卻不在其中。
待我就近去溪邊洗臉,便看見他獨自坐在溪水對面的石頭上,手中捏着灘邊鵝卵石,有一下沒一下的丟進溪水中,想必心中掛着事。
他擡起頭看見我便道:“那天在屋頂上的是你吧?”
“哦,我也不是故意偷聽的,誰知道那是你屋的頂。”我蹲下身把手帕在溪水中漾。
“雖是老生常談,但我確是身不由己。”他起身蹚過溪水,幾句話似乎在他腹中斟酌了許久,“我十七歲離宮入江湖,最初就是乘了追雁堂的風,如今雖不受其所制,卻也不得不暗中爲他們打探一些江湖事,我承認,最開始接近你的確是爲了舍利子。”
我笑笑:“不足爲奇,我真的沒怪你,但凡從心所欲的人,哪一個也不願意在江湖裡闖蕩。”
“我還以爲你生氣了。”
“沒生氣啊,我你還不瞭解嗎?若真的生氣了,哪裡沉得住氣能憋到今天?”
“我倒寧願你生氣,寧願你來質問我,但是看來你不想知道。”
“你想我知道什麼?”我擡起頭。
他走到我身側蹲下身,將我的手帕抽走,在水中認真揉搓,“我以爲你會想知道,爲什麼我要將已經得手的舍利子投回鬼水湖。”
他把手帕擰乾,突然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轉過去,一手拖着手帕給我擦臉,“算了,不要你問,我就告訴你,我就是爲了你,我一直覺得我這麼做是因爲你像我師父,但不知道爲什麼,一路走來,卻越看越覺得不像,到了現在仔細一看,是一點也不像了,我也不明白,我明明看你不再像我師父,爲什麼還喜歡你,總想跟着你。”
他垂下手,目光輕柔小心,又滿是試探。
我還以爲自己會有一刻竊喜,但我沒有,無喜無憂的,但還是有些感動。
興許是我木訥的表情刺激到他,他站起身:“你也知道,本公子說話一向直接,你聽見了若是不接受就忘了吧。”
我衝他嫣笑,試圖讓他感到自在,“我知道你又在誆我。”
他呆呆看了我半晌,突然破顏一笑,一番溫柔似水已然消失,又是峰眉輕挑,滿面戲謔:“沒想到已經騙不到你了。”
他把手帕丟給我,“好了,咱們說正經事,這幾日我四哥看的緊,我也找不到機會與你們說話,你回去告訴穆懷春,有什麼打算,算我一份子。”
“你打算背叛小椴王爺?”
“你看本公子像是願意歸順他的人嗎?”
“不怕遭報復?”
“我父皇不死,他便還不敢對我孃親下手,等解決了這邊的事,我自有打算。”
遠處傳來幾聲人聲,他將手帕丟給我,轉身回去。
“這又是你和小椴王爺的陰謀嗎?要來套我們的計劃?”
他轉過身來,手在頸上劃過:“駱福如,若再騙你,我提頭來見。”
我心中想起一路走來的種種,感到對他仍有一絲信任。
“好,我和穆懷春打算甩掉王爺,先一步趕往鬼水湖,途中見機行事。”
他往回走,輕聲道:“明白。”
路途中,我與穆懷春共一馬,因爲身側盡是小椴王爺的人,因此我們只能在彼此掌心寫字,用以交流,我告訴他將下一步打算告訴了衛小川,他點點頭,囑咐我,若是途中與他走散,一定要跟着衛小川。
午後到了一處幽林,林深霧濃,林子外分明是白天,裡面卻似黑白交織的山水畫,幽深的不見底。
迎面鑽出兩名獵戶男子,身後揹着弓箭,手中提着幾隻野雞和蛇。
二人攔去我們的去路,焦急的說了一番苗語,由小椴王爺的翻譯官轉述,我們被告之,踏入這片森林便是迷返林了,這片幽暗的黑森林裡藏着伏羲教的主教,若不幸遇上活死人,那便無法活着離開,即便遇不上,這林中本就詭秘,常有打獵人遇上鬼打牆,若非熟悉本地的人,都難以離開。
小椴王爺掏出一包銀子丟到二人腳前:“叫他們帶路,就說去鬼水湖。”
兩個獵戶聽到翻譯官如是說,臉色慘白,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擺手。
翻譯官:“王爺,他們說寧死也不願意。”
小椴王爺揮袖在半空一斬,“那就讓他們得償所願。”身側人馬中應聲飛出一把刀,立即劃開二人的喉頭,登時鮮血四濺。
他又將手一揮:“繼續走,即便是走到死,也要找到鬼水湖。”
然而林中的情況,比我們料想的更糟糕。
一踏入森林,馬匹便不知被什麼所驚擾,原地盤桓就是不肯前行,實在無法了,所有人只好將馬與馬車拴在林邊,除了刀劍,所有隨身物均從簡。
唯獨有一隻木箱,小椴王爺不願放棄,令四個壯漢擡着,那箱子裡裝的是活物,總是不時晃動,時而發出嗚咽沉悶的聲音,似乎是被封上了口。
又前行了一段路,茂密的樹叢遮天蔽日,林中漸漸暗了下去。
便見遠處霧氣中有幾個綠瑩瑩的光點,似乎是匍匐在地準備襲擊行人的野獸。
小椴王爺令人向那處連射出數箭,卻都撲了空,探路人獨自潛入霧氣中,回來時報,前方沒有野狼,只有遍地屍骨,有人的也有動物的,像是死了許久,白骨上裹覆着厚厚的一層古怪黴菌,在黑暗中泛出綠光。
我們繞道而行,走了不多時,便再次看見前方又冒出綠光,有了前一次經驗,探路人再次上前,回來時面色緊張。
“王爺,我們又繞回來了。”
小椴王爺濃眉一蹙,道:“不可能,一直在走直線,從未回頭,怎麼會走回來?莫不是你看錯了,是另一攤屍骨?”
他走上前,舉劍將地上一具似乎是狗的頭骨從中劈開,“我們繼續走。”
這回耗費了更多的時間,約莫半個時辰過去,我們又繞回來了。
那具被劈開的狗頭骨發着詭異的綠光,躺在前路上。
小椴王爺下馬踢飛白骨,“好一個迷返林,本以爲只是噱頭,沒想到真的走不出來,把硃砂取出來,沿途撒下做標記。”
又走了許久,一行浩浩蕩蕩幾十人仍在打轉,便見的腳下的硃砂粉縱橫交錯,顯然我們一直在一個區域內亂繞。
四處涌來更濃密的林霧,像煙氣一樣帶着一股生澀腐臭的氣味撲面而來,五步之內近乎看不清,所有人都捏着刀,但凡聽到一點風吹草動都極爲緊張。
穆懷春扶住我的後腰,低聲道:“機會來了。”
他突然高聲道:“我見王爺隨行帶了火把,何不燃起來散霧?”
他此刻發聲,實則是爲了讓同樣被迷霧環繞的衛小川得知自己的位置。
便聽衛小川道:“四哥,這倒是個好建議。”
穆懷春耳廓一動,突然足下如雷霆,疾走在霧氣與人隙之中,快得如一陣風,十步之內就移步到衛小川面前。
二人相視一眼,腳下一點,縱身躍上樹的高處,藉着濃霧,將身形隱在濃密的枝葉中。
向下看去,腳下仍是如水的霧氣在緩緩流淌。
便聽見一人道:“王爺,火石全部受潮,打不着。”
“廢物!小川,小川,你素來有一些江湖奇物,拿來一用。”
可想而知的,沒有人迴應。
“衛小川?人呢?”
“王爺,小王爺不見了。”
“穆懷春和那丫頭呢?”
下面一陣窸窸窣窣之聲,便聽小椴王爺從中怒吼一聲:“怎麼讓他們跑了!一羣廢物!眼睛是白長的?還不快去追。”
我們沒動,始終待在原地的樹上,直到四周徹底沒了聲響,我們才放鬆警惕。
衛小川在另一棵樹四下打探:“沒有南風,看來霧氣一時半會兒散不了,這麼走下去可不就是鬼打牆嗎?我上高處看一眼。”
他下來時指着一邊:“隱約看到一些黒氣在那頭騰昇,應該是伏羲教和鬼水湖,走。”
我們落地後,每走一段便攀樹到迷霧上方,用肉眼一再確認正確的方向。
但奇怪的是,目的地總是忽近忽遠,始終難以靠近。
忽然一陣大風從林間吹來,帶着一股腥臭味把霧氣吹散。
便聽到身側十丈外響起小椴王爺的聲音:“霧終於要散了,啓程。”
下一刻濃霧像被大雨洗掉的鉛華,突然輕薄起來,我們和小椴王爺隔着幾棵樹的距離面面相覷,看向彼此的方向。
“是他們!把這兩個人都給我截住,特別是那丫頭!”
穆懷春足下生風,抱起我飛也的跑起來,便聽到身後一陣破風聲,一支箭從背後追來,穆懷春緊急旋身躲避,但箭還是擦破了他的側臉,而後我聽見背後一聲悶響,衛小川跌到在地,後腰中箭了。
“衛小川!”
穆懷春即刻停下來,將我和衛小川擋在身後。
卻聽小椴王爺喊道:“放狗!”
便見他們打開了隨行木箱,裡面撲出三隻惡犬,這三隻犬身形健碩,耳似立刀,但是顯然染了病,雙眼血紅,滿口涎水。
顯然他堅持帶着木箱,就是爲了對付我們的。
眼下在密林深處,天時地利人口,他也不必避諱了。
其中一頭病犬飛撲而上,咬住驚香,用力甩動頭部,嘴巴被劍鋒割裂血肉模糊,然而它卻毫無知覺,不肯鬆口,勢必要將劍撕開。
緊接着第二隻犬撲上來,衛小川強忍疼痛站起身,將刀擲出,將那犬削掉半邊肩。
第三隻同時撲了上來,我見穆懷春受劍所至,無法返身,便衝上前一腳飛起,正踹中它腹部,將它暫時踢倒。
“好樣的。”他一劍甩去,飛起一劍刺穿地上的那隻病犬,便對我們道,“你們先走,往林子外跑。”
他橫劍於身前,只等小椴王爺的人馬涌上來,可卻在此時,他們身後的林間又涌出一幫人,揮劍砍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