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三

這日清晨, 衛小川特來告訴我,他已經答應了小椴王爺,要與他一同去南疆。

“我不同意。”我急的直跳腳, 一口滾粥嗆入喉頭, 半晌喘不上氣。

他拍了拍我的背, 道:“爲什麼?”

“如此邀功的大好事, 他爲何千里迢迢來送於你?他雖是你四哥, 但到底不是一個孃胎出來的,不可輕信,何況他手邊可調遣的人馬頗多, 何須你一個?誰知道是不是拿你擋箭,你若死在那怎麼辦?”

他翻出白眼來, 道:“死死死, 我能不能有個好一點的下場?你近來怎麼總把死掛在嘴邊?”

他在我身側坐下, 端起我的粥喝了一口,藉機向窗外掃視, 確認隔牆無人,才說:“衛椴這個人心思太重,你若順他的意,還有退路,你若忤逆他, 他必定要掐你七寸, 我想還是先應下來, 正好也看看, 他這素日不在江湖拋頭露面的主, 爲何需要親自走一趟南疆,也算是盯梢他了。”

“可你之前和伏羲教有過往來, 如今朝廷令追雁堂前去誅查伏羲教,追溯上去,可能會把你牽扯進去。”

他低聲道:“你別看我四哥性子溫順,實則……這麼說吧,他曾將一顆吐魯番進貢來的雞蛋大小的碧璽送給了自己的一名寵妾,那妾侍爲表謙遜之意並未收下,還推脫了一番,只說這麼好的碧璽,還是要送給正室才合適,第二日,那妾侍便死在牀頭,被他逼着把碧璽吞下肚去了。”

“這麼果決狠辣?”我想起那夜他令人斬殺林施施時的眼神,不禁感慨:“看來他絕非善茬。”

他無奈中點點頭:“江湖上叫我千金公子,多少人豔羨我千金散盡還復來,豔羨我無所拘束,然而面對朝廷,我實在無能爲力,我至今無法擺脫出身,真正的獲得自由,我孃親還在宮內,生死福禍都爲人所牽制,一切的一切我都要爲她所想,我在江湖上撈金撈銀,也是爲了每年打點她身邊的人。”

看來他有把柄在小椴王爺手中。

“你娘就是你的軟肋,對嗎?”

他嘴角勾了勾,分不清是苦笑還是無奈,片刻後道:“還有你。”

“我?”我瞪眼看他。

“你哪兒那麼大的榮耀和麪子,能做我的軟肋?想得美,我騙你的。” 他擡手在我腦門上用力一敲,便甩袖走了。

我回到屋前,聽見屋內有人說話,竟然是小椴王爺登門找上了穆懷春。

恰聽見穆懷春開門見山道:“我們這些江湖粗鄙之人,何以有能耐參與朝廷的要事?王爺只怕是將我們高看了。”

小椴王爺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也是朝廷的,你們若能爲剿滅伏羲貢獻一份力,日後大有可爲。”

“只怕王爺您自有打算。”

屋中沉默了片刻,便聽見小椴王爺道:“穆懷春,你和那丫頭是什麼來頭,本王早已查的一清二楚,你們與□□有什麼過往,我也不是全然無知,今日我選擇釋出善意,是給你們一個悔悟的機會,你可別駁了我的心意,讓我傷心。”

他的語氣平鋪直敘,卻含着一股硬生生的力度,像鐵棒銅鼓敲在一處。

穆懷春沒有說話,小椴王爺便出門來了。

我來不及躲閃,正與他撞面。

他在我面前緩緩停下腳步,輕聲道:“他不去,駱姑娘可一定要與我同去啊。”又輕笑了一下便走了。

那笑容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穆懷春走出屋,神情有些不安,“這個王爺語焉不詳,是敵是友讓人擔心,表面上是說我們也參與了舍利子的爭奪,想我們將功補過,助他消滅伏羲教,背地裡恐怕是想將我們帶到南疆,遠離中原後另有打算。”

我心中擔憂,莫非他也是爲了舍利子。

穆懷春:“他爲舍利不奇怪,怕就怕他後背有更強大的靠山。”

“你打算跟着去?我們手上還有四片舍利子,你不怕被他奪走?”

“怕,舍利子一旦被他盯上,流入宮中,就沒那麼容易奪回來了,到那時……只怕我再不是我了,舜息出世,伏羲教活死人橫行,江湖必亂。”

“我們怎麼辦?”

他垂眸思索,“近來舜息時而萌動,我擔心他再次甦醒,這次我便跟着小椴王爺走一趟,先他一步到鬼水湖,將舍利子投下,即便那時他再發覺,也沒那麼容易把舍利子取出來,等回到中原,我便放出消息,說小椴王爺走了一趟南疆,已將舍利子奪走。”

“行。”我想了想,伸手拆他的衣服,手探進去將他貼身藏起的四片舍利全部取出來,“如今,這東西放在我身上更安全,你武功高,尋常人反而覺得寶物在你身上,所以這次我要同你一起去。”

我原以爲他會堅持讓我留下,他總是不願讓我涉險其中,可這次他卻破天荒的點了點頭。

目光低低的,溫柔且厚重的落在我臉上,那時,我並沒有讀懂他眼中深意。

其實當時,只要我仔細想一想,就能明白,他這個粗陋簡單的計劃根本行不通。

我堅持要去南疆,並不是害怕小椴王爺的手段,而是那時,我明白我應該踏上自己選的路了,再拖下去只怕生變。

我留給自己的時間不該再多了。

翌日一早天未亮,我去找了嬰寧。

“你也知道,我與穆懷春雖被豆豆叫做爹孃,實則並非他的親生父母,我們這種江湖人,風裡來雨裡去,說的好聽是飄搖,說的難聽是漂泊,實在不想誤了他。”

她坐在鏡前,持梳篦的手短暫的停了一下,“你想把他託付給我?”

“是,讓小豆子留在你身邊吧,端水洗碗做什麼都行,就是別淌江湖水。”

她透過鏡面看着我:“我怎麼覺得,你們像是在臨終前把兒子託付給我?”

“你們?”

她轉過身來,淡淡一笑卻不答,只說:“南疆那地界光怪陸離,連這你都敢去,膽子夠大呀,這些年多少江湖志士去了南疆卻回不來,你不知道嗎?”

我也沒打算回來,但我心中事倒也不必向她說,不是不肯親近她,只是不想多一人傷心。

我從衣下掏出準備了一宿的荷包,放在她桌前。

“這裡是我積攢的銀子,有七十多兩,應該夠小豆子吃穿用度十餘年,請你幫我照顧着他,直到銀子花完,直到他長大。”

她看也不看手邊荷包,定定看着我,“就這麼把拖油瓶給我了?”

“不是。”

“你們就如此拉幫結派一同去南疆,不帶我了?”

“不是。”

她悶聲轉過身去對着鏡子,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忽對窗外道:“你都聽見了?”

半開的窗外猛然探出一顆頭,就看見小豆子費力的爬上窗臺,氣呼呼道:“好啊你這個後孃,居然想把我丟下來,自己和我爹去跑路快活。”

風生水起的春分,我們啓程去南疆。

小豆子早早的門外的路央盤腿坐着,見我們車馬迎來,便張開四肢往地上一躺,“帶我去帶我去,我要去玩!”

穆懷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安慰道:“行,你也大了,爹不好攔你,不過你的包袱呢?你最愛的麪人糖人不要了?”

他一拍腦門,跳起來,“忘記了,去去就來,等我。”說罷一頭鑽進大門。

穆懷春這纔回頭對大家道:“不介意快馬加鞭的趕出城吧?”

我們用了這樣一個最簡單不過的法子,就與小豆子再見了,老實說這樣挺好,我不喜歡刻意鄭重的告別,就好像再也不能見了一樣。

小椴王爺的車馬這一路火急火燎,不間斷行走了十日,才得以休息半天。

好在我一直與穆懷春共馬,雖幾度撐不過去,能也能貪圖的在他懷裡睡去。

我從未想到南疆這麼遠。

但最好能更遠一點。

我也不是貪生,其實我早已準備好,我願意送死。

我也沒得選,我必須這麼做。

最後一片舍利子已經與我血肉相生,我就是舍利子,我必須墜入鬼水湖。

待所有舍利歸位,舜息會被再度打入黑暗中,一切便都結束了,至於他是否會復生,那是留給下一代江湖人的問題了。

至於穆懷春,還好他不知這一切。

我會演的很好,我會假意跌入鬼水湖,他終究會明白,我走,是意外,不是因爲他。

我不要他記我一輩子。

櫛風沐雨連着趕了十來天的路,終於遇上一場綿密清冷的春雨。

雨絲中還含着未散的冬意,透過人的肌理鑽入骨縫中,小椴王爺也又乏又冷,終於披上裘衣斗笠,下令就近歇息。

王爺的人找到一處野棧,大家便入住其中。

我在客棧屋中點了爐子,幫穆懷春烘烤衣物,他靠坐牆邊,在擦驚香,他看看劍又看看我,然後目光就沒離開過,一直帶着笑,別樣的安靜。

窗外雨已經停了片刻,風的味道溫柔繾綣,帶着前塵的記憶。

“真好,有個人願意照顧我。”他放下劍,走到我身邊蹲下,望着衣服上冉冉的白煙,爐光將他的臉照出一片溫柔的明黃。

我笑:“只要你想,以後就還會有。”

“我只想被你照顧,如果你不再照顧我,我就不想了。”

明月高照,照入小窗,月光裡萬般思緒涌上心頭,我眼底漸漸盈滿,卻懸於一線忍住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自私,當年明明走了,明明知道自己是這種情況,卻還要來找你?”

“你那時回來找我,是因爲你好歹救我一命,所以你想把小豆子託付我,我知道的。”我笑笑,“那些年,你我初識,各自無情,各有各的算計,沒什麼的。”

他攥拳托腮,笑道:“要是你我沒見過就好了,要是大婚當日不是你嫁來穆府就好了。”

“嗯。”

他沉默半晌,又笑道:“但想想,如果我們真的拜過堂就更好了。”

我擡起頭:“我本來就是嫁給你的呀。”

他溫柔的笑着,起身走到窗邊,對着雨後夜色拱手摺腰,說:“一拜天地。”

我起身走到他身邊,學他一拜,“一拜天地。”

他再對着天際:“二拜高堂。”

“二拜高堂。”

他轉過身,對着我笑:“三拜良妻。”

我再也沒忍住,眼淚沒命的往下淌,把衣襟染了一片紅。

他把我抱在懷裡,鬍渣在我頭頂蹭了蹭。

“現在禮畢了,我的心願終於了了。”

“穆懷春,從今以後我活着就是你的人,死了也會化成你的鬼。”

他嚇笑了:“別,千萬好好活着,我怕鬼啊。”

我破涕道:“虧你還是江湖中人,居然怕鬼。”

“怎麼?你不怕?”

“我怕,可我是女兒家,我怕鬼怎麼了?”

“行行行,那以後我死了,我就悄悄回來看你,絕對不讓你知道。”

遠夜含山,跌宕起伏,如波浪洶涌,只有月色依舊清冷,映照空蕩蕩的世間。穆懷春和我翻上野棧屋頂,望着月亮各有各的心事。

然而人在高處,便能看見小椴王爺的人馬竟遍佈在野棧四周,似乎是在防備我們離開。

突然之間,我們聽見身下傳來一聲碗碟摔碎的脆響。

我們驚覺中俯下身,聽見身下的屋內聽來小椴王爺的聲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非君主,如今父皇重病在臥,你居然還在爲芝麻綠豆大小的兒女私情拋棄大事,我看你根本難成大業!”

“我本就是野遊在山水中的一條魚,從來就不打算成就大業,江山帝王百業,不早就是你與懿貴妃的囊中物了嗎?”

屋中靜的可怕。

好一會兒才傳出小椴王爺的聲音:“你是何時知道我與懿貴妃之事的?”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由去年起調查紅蓮舍利的下落,根本不是爲了救父皇的病,而是懿貴妃想要舍利子,她聽信術士之言,想拿它來煉化長生丹,你做這些,不也是爲了芝麻綠豆的兒女私情嗎?攪亂江湖的舍利子,竟只是她眼中抹平皺紋的藥材?”

“你是不是覺得你這個江湖散人爲江湖大義,比我這個堂主要高尚不少?我告訴你,我爲的是天下!待哄好了懿貴妃,天下自在我手,還有,追查紅蓮舍利的這件事,最初你不也參與了其中嗎?若不是你把已經拿到手的舍利子偷偷投回鬼水湖,或許以後我還能分你一碗羹,你現在還活着,是因爲我還念你兄弟之情,向懿貴妃求情,不然你以爲你還能站在這同我說話嗎?”

“所以你逼我前來,是要我親自下湖把舍利取出來?我告訴你,我不會這麼做的。”

“你是爲了穆懷春,還是因爲那個駱福如而爲穆懷春這麼做?”

衛小川的聲音急轉直下,透出寒意:“我警告你,你不要動小福的腦筋。”

“小福?看來我猜對了,你對她也不是全無情義。”他笑笑:“打從我第一眼看見她,那麼像你師父,我就知道你與她一定有些什麼,但你別以爲我會爲了大業遷就你,那日,我在城中救下她,且從擄走她的兩個女人口中得到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