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爵離開後, 已經有兩個時辰有餘,尖銳的牛角號聲愛蠻空派上空響了一陣子,片刻後又萬籟寂靜。
外面發生了什麼, 我一概不知, 也沒敢走出去, 就在屋中等着, 誰承想, 這一等便是五日之久。
邵爵的小院變得特別安靜,蠻空派四處安安靜靜,似乎早已恢復往日裡平淡枯燥的氛圍, 我曾想離開這裡,試着外出去打聽邵爵的消息, 但看誰都覺得眼神中透着精明算計的光, 便沒有上前搭理。
我記得很早以前就聽人說過, 眉君道人額外寵愛自己的這個關門弟子,只要是離開蠻空派, 無論是十里還是千行都要將邵爵帶在身邊,人說,他將邵爵當兒子相待,有人說他當邵爵當孫兒相待,甚至有人滿嘴噴糞, 說邵爵是眉君道人的填房。
若在從前, 我一定認爲眉君道人是斷然不會傷害邵爵的, 並且堅信他們幾十年的師徒之情固若金湯, 可是, 自那日我見了邵爵胸口上宛如蜘網一般的毒跡後,便知道全是假象。
事實證明, 我對邵爵的擔憂並非多餘,在第七日,有一個人來找我了。
那日天將暗未暗時,一個邵爵的師兄來了,他面相十分粗獷兇惡,我纔將門打開一個縫,他便不耐煩的猛然一推,趾高氣昂的跨入門中,說道:“這地方小是小了些,但也不打緊,我住下來還是可以的。”
隨後他側頭對身後的小廝囑咐道:“快把邵爵的這些東西都扔掉,我的屋子裡不準留任何別人的東西,收拾不好,拿你們問罪。”
說罷一羣人就噼裡啪啦開始往門外拋東西。
我心裡一陣寒意,纔想起前幾日隨邵爵散步時,曾與這國字臉打過照面,那時他還笑嘻嘻的,端着向邵爵問早,滿臉都是討好的模樣。
我強顏歡笑走上前去,“奴婢見過範師兄,不知道這是做什麼?我公子去了何處?”
他俯手站着一動不動,似乎是故意讓我在旁邊等着,片刻了才低頭淡淡掃我一眼,對小廝們道:“你們先出去罷,我有話與這個小娘子說,她留在這裡我不介意。”
我一愣,見他笑得邪乎,便垂頭瞄了一眼藏在自己鞋裡的匕首,心裡算計着,如果他想強來,我該如何行雲流水的割開他的喉嚨。
誰知門一合上,他扭過頭來,臉色已經變了,變得很是緊張,很是惶恐,他眼神四處掃視,看看房樑,又看看窗邊。
“你是蒼崖門的駱大小姐?”
我心裡不知他什麼意思,微不可查的點點頭,他連忙將我拉進裡屋。
“邵師弟讓我帶句話給你,叫你趕快下山,一路跟着楊樹走,走到盡頭有一處山洞,洞裡他備了一匹馬。”
我這才明白是什麼情況,“發生什麼事了?”
“總之他、他出事了。”
“是因爲舍利子嗎?”
國字臉一驚:“你、你怎麼知道?”
我心裡砰砰跳,“他不走我就不走,他在何處,我這就去找他。”
那國字臉急了,壓低聲音,怒道:“你這女孩子怎麼這麼不省心,他連命都保不住了,還走個屁,你還是顧着自己吧,要是你死了,我纔不好和他交代。”
我雙手打顫,感覺喉頭僵住了,“他現在狀況如何?到底在哪裡?”
國字臉不願多說,匆匆將我往門外推,快速道:“他想殺掉李師兄,似乎是因爲李師兄偷了師父的什麼東西,現在不知是師父氣他殘殺同門,還是懷疑是他偷了東西,想嫁禍給李師兄殺人滅口,現在把他拴在了後山的山洞要,準備取他的命,嗨,和你說這麼多幹嘛,我這是招惹是非啊,求你快走吧。”
“後山在哪裡?”
國字臉上躥下跳,拿我沒轍,半晌嘆了口氣:“你是他什麼人?非去不可嗎?”
“我不知道我是他什麼人,但我非去不可,你指條路給我,無論這是生路還是死道,都是我一人的事,下了黃泉,我自會和他交代。”
蠻空派的後山竟是另一座山頭,兩山相隔最近處還有七百餘丈,中間修建了一條極窄的白岩石橋。
我繞着山路往橋上去,跑了三個時辰纔到眼前,彼時早霞已經出來,黃橙橙的,卻被紫灰色的雲遮的不清不楚。
山中除了孤寂只有樹葉肆意婆娑,耳邊風哮不止,我在趕往後山時,一度感到自己五感盡失,沒有疲倦與交迫的感受,顛簸中不知不覺從現在想到多年前,只是想着這些年的邵爵。
我總覺得他像一陣風,似無的輕盈,卻又時刻伴在我身邊,絕不會消失。
我自問,有朝一日他若是死了,我有什麼打算,後來發現自己並沒有打算,只因爲我根本沒想過他會死,
走了片刻,我終於見到那座白岩石橋,因爲多年被雨水日月的沖刷,那橋身已然變得十分平滑,橋面竟泛着一天天光,似乎走不好,就要滑到墜落山崖。
我剛邁上橋身,便見山腰處飛出數支冒着紅煙的沖天炮,一路飛到高空又炸開,聲音在山谷中來回回檔,轟隆作響。
登時,環山路上便不知從哪裡涌現出許多人,均穿着白衣與藍衣。
大概誰也沒料到,伏羲教教衆竟然神不知鬼不覺殺至蠻空派,他倆派原本還有着不少勾結,沒想到伏羲教轉眼翻臉,看來已經看穿了眉君道人虛假的嘴臉,眉君道人也不怨,遭了現世報也是活該。
我心中陡然暢快不已,但轉念回神,還是連忙衝過溼滑的橋面,救邵爵要緊。
我幾番輾轉終於得以找到那處山洞,那洞口被人爲的刻意鑿成圓月形,四周山岩白如雪,山門卻漆黑一片,看上去如蒼天中的一輪黑月。
我還沒來得及走上前,石門便自行開了,我連忙側身跳入一旁的草叢,洞門涌出許多蠻空派的弟子,手中持劍,衝過橋身,去迎接蠻空派的突襲。
這正是時機,我連忙起身衝入山洞。
我跑入山洞深處,走了片刻便看見山體內被鑿出一個巨大的石室,裡面很暗,唯獨石壁上有幾條細縫,泄露出幾絲光,正灑在一人臉上,那人血跡斑斕,卻並不是邵爵,是肉丸子兄。
他被五花大綁在一根石頭方柱上,柱面滿是荊棘,我想他背後恐怕早已血肉模糊。才幾天罷了,他竟消瘦成這般模樣,讓人看了心中難受。
肉丸子兄似乎聽到聲音,艱難的擡頭,從污穢的發隙間看我。
他意識已經不太清晰,迷迷糊糊說了一句,“你躲哪兒去了……就等你了。”話畢就垂下頭去。
便在此刻,便聽身後石門轟響一聲合上了,頭頂上石壁鏗鏘做響,被數條腕臂粗細的鐵索拉起了一塊,而刺眼的冷光直射而入,眉君道人便立在冷光之外,他身邊還有邵爵。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裡一抽,卻不願繼續想下去,故意避開邵爵的視線,只對眉君道人說道:“老王八,引我入甕,這一招未免簡單了點。”
眉君道人笑而不樂,冷冷道:“招式雖簡單,但你還不是上當了?不過你這小兒還算有情有義,就是蠢了點,你不會真的以爲我的徒弟會爲了你,來叛師門吧?”
“江湖本來就假,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心中覺得奇怪,邵爵本就知道我躲在他屋中,倘若要來抓我,大可以大搖大擺的來,何必大費周折呢?我輕輕掃他一眼,果真見他目光中似有提點。
外面廝殺聲漸近了,眉君道人扭頭眺望一眼,似乎看見情況不妙,便扭頭對身後幾人囑咐道:“這該死的伏羲教,爲師去去便回,你們把舍利子取回來,她人丟入山崖,今日事莫要再提起,孰是孰非,你們心裡要明白。”
邵爵帶着幾個師兄從洞頂跳了下來,正將我包圍在其中,旁側一人端起劍就朝我面門刺來,然而下一刻,一把劍卻從他胸口貫穿而過,緊接着那劍被抽出,帶着血像身側衆人掃去,只見着飛起一片血幕,待我晃過神來,只有邵爵還站着,他手裡握着那把沾滿同門血肉的劍。
他的劍回鞘,“你沒嚇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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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住笑笑,“沒事,我沒白相信你。”
他一邊解下肉丸子兄,一邊解釋道:“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我不得已才向師父表忠,告訴了他你的位置,蠻空派人員太多,他不敢在我屋中抓你,怕有人說出去招惹了蒼崖門,便想將你引到這裡,偷偷處置了你,不過無礙,這裡有條地道,只有師父與我知道,從這處逃出去,很快便能下山。”
他又從衣襟裡取出一個東西遞給我,“我師父手中的第三片舍利子,已經被我拿到手了。”
我驚喜道:“你怎麼做到的?”
“偷啊。”他笑了笑。
他轉身背起昏迷的肉丸子兄,又道:“無論如何,多謝你們。”
“謝我們什麼?”
“一謝師兄甘願爲我扛罪,二謝你,竟真的爲我來了。”
這一回蠻空派似乎受挫不小,山下被燒起了野火,順着又燒上了山。
趁着蠻空派一片混亂,我們和肉丸子兄從山中地道中逃走,走到一戶農戶家,安頓了他,又繼續往東走。
看上去,已經沒事了。
連日逃走,我在馬背上顛簸的腰背痠疼,我向後倚了倚,又仰頭問他,“這次出來,還回去嗎?將來怎麼打算?”
“這一回我可算是和師門徹底決裂了。”他垂頭問我:“那張地契呢?”
我從懷中抽出,迎大風甩了甩,“放心吧,花了那麼多銀子呢,我貼身帶着。”
他笑了,那麼輕鬆的樣子,“太好了,我們就去那裡,再也不離開了。”
“那你的傷呢?”
他不回答,指着眼前漸起的朝霞,“小福你看,天已經亮了呢。”
朝霞至美,雲海層疊,我心中起起伏伏,最終心中風平浪靜,罷了,將來事將來說。
那時我還以爲,我們還有將來。
自打與邵爵一起從蠻空派逃出來之後,我們馬不停蹄的趕路,即便騎馬睡着了,也不敢停留片刻。
那一日,待我從馬背上醒來,眼前已是一條繁華熱鬧的街道,道中驢鈴似水,車水馬龍,商販的叫喊聲在大好的陽光下傳的很遠。
邵爵說好久沒見過這樣的鬧市了。
眼前這麼寧靜的世道,真是好,他心情不錯,一路帶着笑,清風從他鬢髮邊不斷擦過,小仙似的。
但不知道爲什麼,我不喜歡他此刻如此無邪的笑,總讓我害怕,惶恐好時光不長久。
我們的目的是去看看邵爵買下的那一片荒墳地,一路奔波,順着小道走,竟又要途經潯陽城。
走進城門的時,我遙遙望着城樓上的江南青磚,我出生的時候,那青磚還是新的,如今舊的不成樣子,真是恍如隔世。
走着走着,又穿過了城南的樹林,聽說那裡原本的樺樹被一場大火燒掉了,有財主僱了人,在燒燬的地方重新種滿了高大的杏花樹,一夜便成雲,如今二月末,正是杏花盡數開的時候,滿眼是白色花海。
我拉了拉邵爵,掉轉馬繮往樹林深處走去,跨過一條几近乾涸的小溪,便望見了穆府的家宅,那裡早是舊物換新顏,被當地知府收回,又轉手賣給了一個富商,做了寵妾的百花園。
舊時的一切斗轉星移,消失的七七八八了,記憶也浮浮沉沉,夢一般。我想着穆海春。
我出神的站在府門前,邵爵繞到我面前,輕咳了一聲,學着彼此初見時候的模樣,做一個拉閂開門的空動作,隨後擡起眼光陌生的望我,“你是誰?”
我眨了眨眼,冷冷道:“你們又是誰?”
“在下蠻空派弟子,邵爵。”
“本姑娘是蒼崖門的駱福如。”
他目光一轉,柔和下來,與我相視一笑。
是了,我與他的初遇便是在穆府的門裡與門外,現在我在,他還在,已經足夠了。
二月的天,天黑的很快,轉眼遠處的光就變爲醬紫色,我們動身回到了城內,打算休息一夜,明日再出城。
走入城中心,忽見人羣三三兩兩往街心聚集而去,原來是有人站在街心酒樓屋檐上,正準備墜樓自盡。
我嘆了口氣,有些瞧不上眼:“這可真是的,找個隱秘的歪脖子樹自縊也成,找口無人要的枯井跳進去也行,幹嘛要鬧到這裡來,頗有些譁衆取寵,這麼往下一跳,這附近的商戶以後還做不做生意了?走吧,我纔不去湊這個傻乎乎的熱鬧。”
邵爵昂頭望了一眼,笑道:“那人就是故意在鬧呢,好像是爲了脅迫誰,對方還在下面勸阻呢。”
我站住了:“算了,既然不是真的要跳,這麼場好戲,不看白不看,走。”
這麼多年了,街口那處依舊是瓊樓酒家,此時酒樓頂上正立着一個人,身影在初春凜烈的風中瑟瑟發抖,我匆匆掃了一眼,道:“如此美人,爲了個臭男人要尋死尋活,真是輕視了自己。”
這時才聽見,被包圍在數層人羣之內的,那個站在屋檐下的男人開了口勸他:“這位姑娘,你我不過幾面之緣,萍水相逢,爲此賭上性命何必呢?我非你命中人,所以不值得你如此,別再鬧了,是你下來還是我上去?”
那女子半蹲在屋頂,因那勸說者一番話,激動的渾身發抖,腳邊幾片碎瓦掉了下去,“我纔不管,我就喜歡你,就要你,你今天不依我,我這便縱身一躍,你也別管我了,讓我死了算了。”
那女子身形一晃,圍觀人羣未免遭殃,嚇得撒開了些。
那勸說者不耐煩的嘖了一聲,“如此有意思嗎?你的命是你的命,能威脅到我分毫嗎?你跳下來,成了一灘肉泥,最終被困擾的是掃街的人,而不是我,爲你哭喪的,會是你至親你爹孃,不是我。”
我定了定神,讓邵爵在原地等我,自己則側身鑽過人羣,到了裡面,站在那勸說者的身後,只見他站在樓門下,雙手抱臂,無奈嘆着氣,他高大而健碩,輪廓如刀刻劍削,肩頭氈衣在身後被風撩起。
樓上那女子不語了,他便又道:“我已是有家室的人,正在四處尋我夫人,我若是今日被你逼迫着答應你,讓她誤會了,下一次要從這跳下來的人就是我了。”
那女子梨花帶雨,陡然泣不成聲,大概是真的沒轍了,懦懦道:“那你當初就不該幫我不該救我,不該讓我喜歡你。”
他嘆了口氣,“那是因爲你險些叫人販子矇騙走,若非你,便是個老夫人有此遭遇,我也會仗義出手,並不是爲了你。”他似乎覺得話太直接,補充道:“並不是爲了讓你報答,以身相許我更不需要。”
四周人羣喧譁起來,原來男子無意,是姑娘自顧多情了,既然不是負心漢的故事,那就沒意思了,人羣漸漸就散了。
沒了人圍觀,姑娘沒了底氣,喊道:“我!我真的要跳了!”
衆人猛然駐步回頭,嘿!終於要跳了。
我實在看不過眼了,大步流星走上前,走到他身邊,展臂對着樓上的姑娘怒道:“來來來,你跳吧,我接着你,趕快呀都趕着回家吃飯呢!”
穆懷春側頭看着我,先是愣住然後才笑了,“姑娘,我夫人來了,有什麼話你自己和她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