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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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凡是要成大事者,都要有一股特別的衝動, 衝動雖然多是敗事, 但是極少時候, 還是可以成事的。

你們可能說我獨身闖入蠻空派, 實在太魯莽, 也不可能實現,但是我做到了。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我不過就是站在人羣裡, 然後向左走了幾步,向右走了幾步, 然後打着馬虎眼, 跟着人羣就那麼混進去了, 我不得不說蠻空派的防守實在爛透了。

等我混在人羣中往蠻空派四處那麼一望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眉君道人, 他也太引人注目了,除了鏡子額頭上皺紋太多了這一點之外,他還穿了件大紅花袍,胸口有一把簇擁成團的紅牡丹。

現在江湖世道這麼亂,這裡卻有着一股子龍鳳呈祥的氛圍, 實在難得。每個人面上均是紅潤髮光, 大家都對着眉君道人一再作揖, 這等僞君子老賊人, 在人前都維護着自己極善極大度的面孔。

這就應了駱生那句話:越是好人越要當心。

旁邊正魚遊而過一個藍衣小哥, 我一把拽住他,“你家師父這把年紀, 卻這把打扮,是要成親啊?”

他那乾柴連臉都懶得對着我,擡手指了指金匾下的紅絨布上的金色壽字,我這才頓悟,原來真的有人會在自己過大壽的時候穿的這麼騷情。

剛獨自站了片刻,就有人過來趕我進後院,大概是因爲我今日易容的太過平庸,誤將我當做門外借來的傭僕。

這也挺好,我學着其他人,端起門後的掃帚大搖大擺從人堆中間走了過去。

在後院,我敷衍着掃了幾片落葉碎石之後,便覺得餓了,一路急走,也沒怎麼吃過東西,見四周沒什麼人了,便走進後廚,翻來倒去的淘,在碗碟裡找到幾個烤黑了的鴨腦袋。

黑是黑了點,但畢竟也是肉。人生在世走一場,就應該什麼都嘗一嘗。這便安慰了自己幾句,蹲在竈臺下埋頭亂啃。

沒什麼預兆的,待我吃完兩隻鴨腦袋,這空無一人的後廚裡已經多出了一個人。

我以爲蠻空派上下千多人,按照概率算,能遇到邵爵的可能,是不太大的。

但畢竟世事難料,躲都躲不掉,他在我啃鴨腦袋的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

我回頭的時候,他被我滿臉的媒婆痣和那對臥蟬眉嚇得不輕,環顧了一下四周收拾情緒,喉頭又微微一沉,“打擾了?”

見我不答應,這便走過我身邊,進了本是廚子休息的小隔間。

我追看過去,他今天紮了條黑翡石腰帶,那件藍色道袍好像被洗的越發的白了,像是喪服,幾乎沒有顏色,我以前曾經答應他,等回了潯陽就買一些騷裡騷、氣的好衣裳送他,可是一直沒能兌現。

我一旦看見他,就想到此前他完全是在騙我,他說的話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做的事,哪些是心甘情願,哪些又是刻意爲之?想此我肉心一緊,多麼想質問他,卻又覺得無處質問。

或許一直以來都是我太自以爲是,以爲天下人皆是朋友,以爲天下接近我的人都是好意。

我低下頭繼續吃着手中的黑炭鴨頭,他在後廚中繞了一圈,已經走到我身側來。

他垂頭看着地面,腰靠在青石臺邊,一手撐着檯面,一手死死按着腹部,臉色煞白煞白,好像還在大病中。

我掐着嗓子聲音問他,“這位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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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的盯着我,聲音平靜,想草草打發了我:“你餓了吧?裡屋還有一些糕點,去拿吧。”

“我已經吃飽了,倒是公子你,臉色不好看。”

“我心情不好罷了,我沒事。”

既然如此,話接不下去了,我暗暗嘆氣,站起身準備離開,誰知被他突然抓住胳膊,“我知道你沒有吃飽,你只是還在生我的氣。”

竈臺裡的乾柴終於被燒斷了,明亮的啪啪響了一聲,廚房裡太安靜了,邵爵的呼吸聲加重,從背後環上來的手卻越收越緊,似乎怕我突然掙脫。

“你來了就好,我可以解釋,我都解釋。”

我低頭,看見駱家的皇天在戴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熠熠發着光。

如果當年我不入江湖,面對背叛我的人,我可能會情緒失控,會瘋了一樣指責唾罵,但在江湖裡淌了一遍水,現在的我,像是被熱水燙死的鴨子,傷心失望是難免,但也有一些不痛不癢。

無情與欺騙,本來就是江湖常態,我逐漸學習到了。

何況,我是真的不想讓邵爵難堪,彷彿所有人都有應對我的辦法,唯獨他沒有。

一頓果腹之後,我被他帶回他自己的屋子,他將門合上,室內沒什麼光線,登時暗了下去。

獅爪桌上的青茶碗碼放的整齊,碗背有一層明顯的灰,似乎只是擺設,很久沒被動過。這裡太整齊了,井然有序,與我曾想象的幾乎一樣。

他沒有先開口,只是看着我,那樣安靜的眉目,有一瞬間讓我想起初見他的那個雨後清晨。

那時,穆府的門在我眼前被推開,而在我眼前出現的卻是他,一剎那會有錯覺,彷彿我與他都沒有變過,根本沒有走近過。

“拿走舍利子,是我師父的意思,可和你一起,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不向你坦白,一是不想忤逆師父,二是不想編出什麼謊言來欺騙你,我不想爲了圓謊對你一次次胡說,的確,我沒能吐露的話未必都是你願意聽的,可我對你說出口的字,不曾有一個是假的。”

“嗯。”

他聽見我答應了一聲,似乎鬆了一口氣,風吹開半邊門扉,上面垂墜的玲瓏輕蕩,門外有雪化雲開的明媚,像極了他這一刻的眼眉。

我不知怎的想起穆懷春的話,他曾說:“你一個人在外的時候,不要和全天下都對着幹,太累了,繞自己一命。”我漸漸明白了。

我垂下頭,沉聲道:“其實,不管你怎麼解釋,我都沒有辦法完全原諒你,畢竟你還是欺騙了我,欺騙了大家,可是一直以來你是怎樣的人,我能感受到,那是我自己看在眼裡的,我說恨你,但說出口又覺得不是真的恨你,但你做了這樣的事,我總該有點自己的態度吧,不可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見他不語,我繼續道:“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發生了,知道了,也就過去了。”

我還是沒有告訴邵爵,我此次上門的真正目的,他十分默契的未曾提問,也許他心裡比誰都明白敞亮。

他讓我先留在蠻空派,還說道:“我會去和我師父說,屋裡要一個侍奉丫頭。”

“他不會擔心你沉迷女//色嗎?”

他目光停在我的臉上,笑了,“依照你現在的模樣來看,應該不會吧。”

看來這次的易容果然非常醜。

過了半日,他帶着我去拜見眉君道人。

他師父盯着我看了好久,張口的時候好像快要斷氣了一眼:“原來你好這口,爲師真是太不瞭解你了。”說罷一路扶牆傷心的走了。

我在蠻空派待了半月有餘,雖說這麼久了,但卻一點關於舍利子的消息都沒有,這裡的男人都不太愛交涉,彼此都像風和雲一樣,半路相逢也是擦肩而過,頗冷血無情,我總算知道邵爵這清冷的性子是怎麼來的。

但事情的轉機是在一天半夜。

事逢那幾日身子被好飯好水養的,逐漸有些膘肥體壯了,於是我決定戒自己的口,但是當晚晚膳居然是頂好的淮南肉片豆腐花,實在捨不得讓給其他人,我便將豆花藏在後廚的木櫃深處。

果不其然,我夜裡餓了,走過去看看邵爵在牀上正睡得一動不動,這便一路小跑去後廚,誰知居然晚了一步,正有一個黑影捷足先登,端着我的那份豆腐花,吃着我的淮南肉片。

我有點生氣,大喝一聲上前去,那人嚇得鬆手,砸了碗。我心中大呼暴殄天物,還沒開口,那人卻先行開口:“駱福如?你怎麼在這?哦,我知道了,你和邵爵成婚了,這是趁夜來看他了?”

我心道我分明還易着容啊?我分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路人甲,怎麼居然也能被人一眼看傳?不知說是榮幸好,還是不幸的好。

我擡手一摸臉,陡然覺醒,睡前把易容給卸了!這便一把扯起長袖遮住半張臉,“非也非也,這位胖公子莫要認錯人了,我乃是邵公子的小姨子,我姐姐她在爲江湖事奔波,所以不能跟隨姐夫左右,這纔派我來盯梢他,但苦於我與姐姐有八分相似,怕眉君道人爲難,所以白日裡都易着容,望這位胖公子不要聲張。”

那人瞪着眼珠,忙湊到我身邊,“哦,對對對,的確是,有一年我與邵師弟前去蒼崖山莊,就看見你喝的爛醉躺在草地上,我還把你當做你姐姐了,嗨,說這些做什麼,你大概是不會記得我的。”

我早已不記得,心中冒出七八個問號,這邊還得作嬌羞狀笑了笑,便這位肉丸子小道長一同蹲在地上收拾爛碗,順便問問:“公子你還有藏吃的嗎?”

他搔了搔頭,“委實不好意思,我也是臨夜才餓了,這才誤吃了你的東西,對了,聽他們說師父院裡有一棵矮桃樹,早開了幾個果兒,要不摘來吃,最多被師父打打手心,死不了。”

我已經餓的飢腸轆轆,眼前若作泰山,也能被我給囫圇吞下,這便跟在他後面一路溜去了,但彼時我們都沒發現,邵爵已經跟了上來。

我與肉丸子一同翻進眉君道人的獨院,正見角落有一棵枝葉囂張的額桃樹,桃樹最低處結着兩顆白桃,雪白雪白看上去就不太好吃,肉丸子一把摘下,丟給我一個。

我掂量片刻,卻覺得這桃子出奇的重,這邊我還在疑惑能不能吃,那邊肉丸子已經一口咬了下去,隨後咯噔一聲,他牙齒斷了半顆下來。

他捂着半片門牙,臉色刷白的,說桃子被師父施加了法術之類的,我將他丟在腳邊的桃拾起來,對着淡淡月色一看,那裂開的桃肉下泛着暗暗硃砂光,一片紅葉般的硬/物插在桃肉之中,再將我手中的桃掰開,裡面竟也有一片舍利子。

萬萬沒想到,眉君道人竟把兩顆舍利子分別藏在桃子裡。

身後屋內響起咳嗽聲,燈忽然亮起,我們均嚇得一忖,心想慘了,下一刻我卻被人一把抱起。

邵爵右手將我抱離地面,左手一擺,長袖揚起,遮擋中接過肉丸子手中的桃,垂眉低聲囑咐道:“敢摘師父的桃,小心被打死,今晚的事我不說,你也全當不知,分頭走。”隨後三人便作鳥獸散。

夜涼了,三更的時候,蠻空派的燈火四處都亮了起來,有人來敲了邵爵的門,他披衣而起,應了一聲,出門之前走到我跟前垂頭說:“快起來化好你的妝。”

外面動靜真的很大,呼嘯而來的,不知是風聲還是人聲。

我將容貌重新易容,向懷裡摸了摸那一對白桃,覺得比寒冬的冰還要涼,我說:“小哥,要不把舍利子拿回去吧,你師父肯定發現了,依照這個架勢發展下去只會越鬧越大。”

他神情認真,眼睛裡流光安靜,“小福,你真的想要舍利子嗎?能不能告訴我是爲了什麼?”

“我不想騙你,是因爲穆懷春,爲了他。”

他似乎得到某種答案,綿長的嘆了一口氣,久久才道:“我知道了。”

門外又傳來急促的拍門聲,那人催他,似乎很急。但他再次應了卻沒走,兀自坐在我牀沿,從懷裡掏出一紙地契,那張微黃的熟宣被他折壓的四四方方,又被他輕輕塞進我枕頭下面。

“我們買的那塊墳地,我後來去了幾次,還找了個算命師父,他說其實那片地風水很好,可以做棟小樓,門前引一條小溪,後面再種幾棵開花的樹,雖然離市集是偏了一些,但是悠閒安靜,我想你可能會喜歡。”

他聲音微微一頓,又轉言道:“但也許你不願去,我一直以爲世上的事都是明明白白的,連照顧你這件事也是明明白白的,所以就自負的以爲只有我能將你照顧的很好,可是我畢竟沒有做到。”

我坐起身,卻被他緊緊的抱在懷中。

他輕聲說:“這半月來我過的很好,你能陪伴在我左右,只有我們,我吃得飽,睡得暖,也不再做噩夢,我能有一片屋檐給你遮風擋雨,我很高興,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去哪裡都行,別再管江湖上的風風雨雨,但我真的不敢問,因爲我根本就知道你心裡的答案是什麼。”

我不知爲何也不知何故,覺得他的這些話,被他說的很慢,很慎重。

我覺得害怕,他從未一次對我說過這麼多話,就像是往後再也不見,就像是告別前,要把今生的話都說出來。

“邵爵,不管誰找你都別去,我們現在就走。”我抓住他不願鬆開。

“你以爲我那個師兄是什麼好角色嗎?今晚事情敗露,他必然要全盤托出,既然我已經被拖下水,你就不能被牽扯下去,我師父可是個狠角色。”

我抓起衣服匆忙穿上,堅決道:“我今生也沒能看明白幾件事,唯獨覺得人人都於患難中,唯獨我逍遙快活,也是一種痛苦,倒不如一起死了,一了白了。”

“你要是和我一起死了,就太不值得了。”他突然寬衣,款袍從肩上滑落,他的胸口以心臟爲中心向外擴散出密密麻麻黑色的線,像是一張蛛絲網蓋子心口,甚至能看見黑色的血液在其中流淌。

“其實蠻空早已敗絮其中了,表面它引領江湖正義,其實早已勾結上伏羲教,只是我師父他野心比天高,表面歸順,背地卻想獨吞舍利子,自他知道我沒有對他一心之後,就給我餵了毒,已經很久了。”

門突然被人一腳蹬開,正是眉君道人,他披着深褐大衣,風一帶便起,簡直像荒漠裡兇狠無情的禿鷲。

他大概纔來門前,什麼也沒聽到,只是見了我們倆人的姿態以爲是男歡/女/愛的開始,便愣了一下,隨後道:“爲師讓人喚你半天你可聽見了?我在院中地上發現半片門牙,你隨我來,看看是誰缺了這片牙,爲師定要了他的命。”

正如邵爵所猜測到的,東窗事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