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客棧,我接連睡了三日,發起的高燒不肯褪,吃藥也無用,這病像是火焰,一會兒起一會兒滅,折磨人。
這期間我不斷的出現幻覺,滿目紅簾,燈火四耀,月老的畫像下,背手立着一個人,那人從左肩回頭看我,是邵爵,從右側回頭看我,是穆懷春,再一個轉身,原來他長着半邊邵爵的臉、半邊穆懷春的臉,和怪物沒有區別。
再看畫中的月老,分明長着衛小川的臉,他喊:你看什麼看,快起來拜高堂!我再低頭一看,駱生垂死般從角落爬了出來,他握住我的腳踝大笑:“哇哈哈哈終於啊,你託付終身了,爹再也不會拔我的皮了哇哈哈哈。”
這個夢像是一個先兆,我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但現在,我心中最惦記的是那些舍利子,我本不想涉及江湖上的傳說,但奈何寶物落到我手上,無形在我肩上壓了重擔。被小豆子弄丟的舍利子,已經確認是被他遺失在了人海。
彼時我翻身矇住腦袋,心裡亂糟糟的,不知有朝一日,當穆懷春回來找我要回那片舍利子的時候,要怎麼辦。
待我高燒退下之後,我才得知,在我去找隋荷的當日,衛小川就已經外出不歸了。
我所遇之人中,看似最好相處,其實最難相處的人便是衛小川了,咱們好說歹說,同行也近三月之久了,他的爲人處世,依舊是事不關己掛在頭頂,既不掏心窩也不與人撒熱血。看上去他與你嬉笑怒罵,是與你走近了,可實際上,他卻是在與你疏遠。
邵爵告訴我,傳言中,衛小川當年就是爲了與女劍聖鬥氣,纔不肯練劍而學着耍刀,最後鬧出個劍聖的弟子是刀狂的笑話。
“他這種人就和野獸一樣,順着捋他的毛還行,倒着捋他就要翻臉了。”
我猜測,衛小川是繼續了山水源俄之旅,不會再回來了,然而幾天之後,他竟然回來了,還帶回一個人。
只是那人站在門外,不肯進來,衛小川站在門裡勸,卻沒把她勸進來。
不一會兒他提衣進了我屋,肩上披着銀裘大衣,金光四耀,往桌邊一坐,眉開眼笑道:“聽說穆夫人生病啦?我特地回來看看你,聽說最近要下一場大雪,郊外會銀裝素裹,你要趕快好起來,出去踏頭一年的雪。”
“你真的好有興致。”
“恩,我不但好有興致,而且這回多管閒事,把你的朋友帶回來。”
門外一直在逗留的人趁聲露了面,翠綠裙尾在門檻上游進來,像夏季荷花園上浮游的綠影,真沒想到是隋荷,我還未再去拜訪,她竟已尋跡登門了。
我低聲:“她不是我的朋友……你是不是見人家漂亮就隨便往回帶?”
“對啊,你看她一對眼睛,牛眼似的大,我喜歡。”他拖腮沉首,看着我笑:“相比之下,你就……嘖嘖嘖。”
“嘖你個大毛球。”
隋荷緩緩走過來,聲音近乎在懇求:“駱姑娘,你、你現在方不方便?”
鑑於上回她那般對我,我心裡還是有點介意,便躺下/身,刁難道:“如果我說我不方便呢?”
“不方便也要方便。”
“你不覺得自己有點蠻橫嗎?”
“我知道,之前的事,是我太無理,對不起,可是現在我希望你能不計前嫌幫幫我。”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她便恬不知恥的將我這個大病初癒之人呢裹上一裹,拉上了樓下的馬車,一路絕塵而去,速度快的連邵爵也沒追上。
我氣鼓鼓道:“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點太過了?你當我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呢?”
她扯下肩上的繡襖披風,圍在我身上,“姑娘是知道唐千尋的人,能找到淮南必然也是知道其中一些事的,我知道這些事一定叫人不齒,但是……如若姑娘能幫幫我,我今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其實,如果一件事,已經發展到需要動求外人幫忙,那麼件事基本也就沒什麼可挽救的餘地了。
她握着我的手腕,生怕我跳車而逃,到了院門外,她匆忙下車,我卻按兵不動,照舊跪坐着,“既然你遲遲不說要我幫什麼忙,那麼你就先答應我兩件事?”
她焦慮的搓着手,“請說。”
“其一,把你丟進水缸的東西撈出來還給我,其二,我要知道唐千尋和你還有舒雲的真實關係。”
“爲什麼?”
“因爲受人之託,不能不明不白。”
初冬畏寒,銀雪終於飄下來,待我離開隋荷那處時,城中已初見銀裝。
出了巷子口,我便看見那三個傢伙坐在路邊的小店裡,小豆子正隔窗對我拼命揮舞筷子上的一片羊肉,辣油濺到邵爵和衛小川臉上。
邵爵開門端着衣服,踩了一地腳印,將我裹了一裹,隨後摸我的額頭,“降溫了,看來出來走走還是好的,點了薑湯羊肉,快來去去寒。”
我隨他們坐下,盯着肥羊翻滾的銅鍋,突然不住感慨了一番。
我說人都是自相矛盾的,當爲身邊的人耗費精力時間和生命的時候,然後無限懊惱,認爲這一生太浪費了,可轉念想如果這輩子只爲自己活,又會覺得是白活了一世。也許活着就爲了遇到一些人,然後發生一些讓心勞累或身體勞累的事。
邵爵:“這個想法很深刻。”
衛小川:“如果有銀子收更深刻了。”
“娘,爲什麼每次吃飯前你都特別感慨?”
“因爲每次想到我又累又餓,卻還要費盡的把自己餵飽,就覺得活着挺沒意思的。”
一鍋肥羊肉下肚,身上終於發了些汗,我心中依舊七上八下的,翻江倒海的,他們問我,這次我去隋荷那裡,又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這是旁人的事,我本不想說的,可是遇到這樣的故事,不說出來心裡實在憋得慌, “你們也知道我受了唐千尋之託,幫她遞交遺物……唉,這事情真複雜。”
身子歸涼,我關上背後的窗,幾格窗櫺外已是鵝毛紛飛的夢境,再美也不過是夢境罷了,雪會停,夢也會醒。
話說,萬蛇谷自開谷熬毒以來,谷中千萬種奇毒一直威震江湖,但萬蛇谷的毒又其貴,唯有奸商歹人肯爲了害人一擲千金,因此萬蛇谷之名氣雖大,但風評卻一路沒落,但凡說到殘害忠良俠士,總有萬蛇谷一份名。
江湖人都覺得,萬蛇谷做了那些歹人的幫兇,心中憤懣難平。不久後,江湖上驟然出現一批向萬蛇谷復仇的人。
不過萬蛇谷的谷主很有自知之明,他極早的爲自己鋪就了後路,在谷中養成七大殺手,這七大殺手不外出殺人,只殺來刺殺谷主的復仇者。
七大殺手中唯有一人是女子,不但樣貌驚鴻而且不媚不俗,朝夕與美人相伴,谷主自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於是早早把她娶了做夫人,取名千尋,對她更是萬般寵愛。
成爲毒谷中的女人,還如此出名,哪裡會有好下場呢?江湖上的復仇者心裡不痛快,憑什麼那惡毒的老東西,還能娶到如此年輕貌美的嬌妻,不服,看來殺谷主不解氣,還得殺人又誅心,衆人道,乾脆將他的女人佔爲己用,夜夜凌//辱,以解心頭之恨。
但多數人只是逞口舌之快,唯獨有一個江南的大商人最爲齷齪,竟當真買通了八仙門的三位高手,前去殺了谷主,再搶回唐千尋。
八仙門是個財可通神的地方,只要出得起價錢,他們誰都殺,八仙門的殺手很快應了,只有第一殺手舒雲並不同意,甚至當大商人的面削去了自己半邊的白袖,以示拒絕。
他道:“我們八仙門只殺人,不搶人,就是搶也是搶死人。”
面對如此冷麪無情的公子,大商人只好退讓,道:“這樣吧,不若你將那女子搶來我面前,等我看清了她的模樣,你再一刀殺了她。”
舒雲這便答應下來,暗殺進入計劃中。那夜烏雲藏月,暗雲涌動,是個絕妙的殺人夜。
以舒云爲首的八仙門的三大殺手,夜潛萬蛇谷,直殺入谷主房中,可卻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牀榻上躺着的只是一個稻草人,谷主根本不在谷中,而此時,萬蛇谷已有所行動,將三大殺手包抄,圍堵在花園中。
有人從高處潑灑煉毒之水,此毒沾衣便傷人,竟當場毒死了兩名殺手,唯有舒雲敏捷,左右閃避,以劍格擋才保住了性命,卻也因此傷了持劍的雙手。
谷主不在谷中,捕殺自投羅網的殺手,自然是谷主的夫人策劃的。
唐千尋從人羣后一步步走出來,目光淡淡的打量着靠在牆下的舒雲,她與舒雲二人早已聽聞彼此的姓名,那次卻是第一次相見,兩人的目光寒氣四溢,誰也不退讓。
她道:“其實,讓你遇到這樣的事,我也很抱歉。”
舒雲心中一怒,突然爆發,長劍一舞竟重新殺一條血路,唐千尋見狀拔出旁人腰上配劍,上前與他鬥,到底是好女不如男,即使舒雲受了重傷,但無論是速度還是力度,都在唐千尋之上,一個女子根本不是對手。
相持不久,她被舒雲以劍貼喉,一路退出了萬蛇谷。
他在她耳邊冷笑一聲:“你知不知道,除了殺掉谷主,抓你也是任務之一,你我各自輸了一半。”
她彼時竟還淡然的笑着:“沒關係,我只輸掉一半,不算太多。”
然而實際上,舒雲輸的很厲害,他失去了兩位夥伴,還中了毒,他以爲當夜就能將唐千尋帶回去交差,可是中毒後的劇痛很快延續到了全身,他拉着她走出半個城,終於再也無力支持,跪在地上。
唐千尋道:“我說你啊,未免小看了萬蛇谷的毒,你再這樣執意走下去,恐怕會落得五感盡失。”舒雲鬆開了手,她微微一愣,“你要放我走?那你可就全盤皆輸了。”
他撐劍支着上半身,道:“江湖傳言,唐千尋的劍術不在八仙門下,江湖傳言唐千尋心狠狠毒,不留情面,江湖還傳言,唐千尋與舒雲是一等的殺人貨色,你又怎麼會甘願這樣輕易就跟我走?方纔的招式中你分明保留了一手,我想知道爲何。”
“哈,”她笑,“看不出來你挺聰明,看在你把我帶出來的份上,這次我跟你去交差,等你交完差,我自可以溜走,咱們分道揚鑣,是輸是贏,下次見分曉。”
“下次?”舒雲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當夜舒雲將唐千尋點住穴位,帶去見那商人,那商人油頭粉面,臉上唯有齷齪二字,他繞着唐千尋看了又看,興奮不已,將餘下未結的銀兩丟給舒雲,道:“我先要確認她是不是唐千尋,如若人不錯,再把她還給你處理。”
舒雲疲倦的坐在堂前,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他的掌心早已變成了黑色,而且疼痛難忍,他心擡起頭,看見被人押進後屋的唐千尋巧妙的回過頭來,眨了眨眼,眸子像被水洗過。
都說萬蛇谷的唐千尋如何如何,他聽多了她的事,反而忘記了她本來也只是個女子。
大商人將她帶到後屋要做的事,自然不是看一看那麼簡單,他是想要一飽私慾。
舒雲心中猜到了,他握着劍柄,想站起來卻沒動,反正那女子今夜註定要死在他劍下,一個亡魂罷了,何必做君子。
可是等了良久,還不見她歸來,他終於站起身走進了後院,大商人的家奴伸手攔住他,他停下腳步,望着榕樹下的窗櫺,上面映着半個女子的身子,衣襟正滑下肩。她果然是個沉得住氣的女人,不鬧不叫,他甚至可以透過影子看見她微翹的上脣。
舒雲捏緊手中的劍,將劍打飛出去,刺破了窗布,從大商人油膩膩的雙臂間飛過,定在另一面牆上。
他對那大商人說:“夠了,你驗貨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他用十分失禮的方式把唐千尋救了出來,她卻顯得處世不驚,被解穴後拿起他的劍,單指擦了又擦,“我懂八仙門的規矩,到手的人必死無疑,你遲早要殺我,但是還是不能染了主顧的家宅,我們走吧。”
她拽住他的手腕往前走,笑的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