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

落日樓頭,長雁孤飛,不久後我收到了駱生的家書,他從眉君道人那打聽了我們出行一事,便開始催促我回程。

他順便問了問我,這回有沒有希望拐個少俠回去,

我偷偷摸摸回頭看了邵爵和衛小川一眼,描下一行字:切勿心急,靜觀其變。我原想說這種事可遇不可求,你急個屁,我說了算,但一念到駱生如今已與過去不同,便一句重話也說不出口來。

這天午後,我夢到唐千尋拖着一對腐爛的雙腿,向我爬過來,她七竅流血,黑髮蓋在臉上,她問我爲何不完成她的夙願,爲何不探明對方身份就把她的遺物隨意給人,我滿頭大汗的驚醒了。

衛小川:“這只是個白日夢,顧名思義,夢與這個現實是相反的,你不要自尋煩惱了。”

邵爵:“停停走走近三個月,盤纏也用的差不多了,我不同意再停留,何況那個舜息也許還在城中徘徊。”

小豆子:“娘,我支持你。”

“閉嘴,你是沒把街口的肉丸子吃夠了。”

我並非執着於與人方便,這世上絕無好處的事,誰又願意做呢?我只是自有自己的算計,如果我找不到唐千尋的夫君,任由隋荷將舍利丟在水缸中,不如就自己拿來。

這些年我也是小有聽聞,聽說紅蓮舍利有仙藥之效,若是都取來碾成粉末,給駱生服下,不知會不會讓他起死回生?

財可通人,我掏了私人的荷包,執意要衛小川留在城裡,保護我和小豆子,彼時的邵爵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陣怯意,怕他丟來幾個飛鏢扎我,縮頭縮腦半響才迂迴過去。

他直直看着我走到他面前,始終也沒說話,我問他:“小哥,你要不要留下來。”

他反問我:“那你花不花銀子聘我呢?”

我早就習慣了與邵爵同行,將他看成了相伴的朋友,如果和他談交易條件,是不是太生疏了?

我搖了搖頭,他卻將眉頭一皺,轉身走了,我連忙追到憑欄邊,看見他拿出房牌拍在桌上,“退房。”

小二和他都是麻利的人,眨眼間就辦好了,他扭頭就離開了客棧,我這下才慌神了,等追下樓時,他已經不見了。

是我太傻了,以爲旁人與我好了一陣子,就是一輩子都是好的,誰又想這世道本就是誰也不會真的在乎誰,就算上一秒曾一起走,下一秒也可以生死兩不相認,江湖啊總是太無情。也許在邵爵眼裡,我是個隨風飄散的屁,他只會因爲一時的臭而看我一眼。

“他走了你才捨不得了?”衛小川靠在門邊,望着門外的天,盤龍玉冠下的一把頭髮被風牽着,如此一個口鼻鋪金的公子哥,怎麼總能找準時機往我心口上扎幾根刺。

“那天晚上你隨口問他娶不娶你,你不留心,他卻在意了,不然也不會反問你一回。這次你毫無留住他的意思,他當然覺得是被你耍了,好歹是上了江湖榜的人,沒用刀削掉你的腦袋就算不錯了。”

那天晚上我只是被他臉上的月光所勾引,半戲謔半玩笑的問出了口,可他當時眼神躲閃着,我以爲他不願提起這事了。

我問衛小川:“如果有姑娘想嫁你,你如何作想?”

“當然是應下來。”

“那他當時爲何不應呢?”

“他是他,我是我,人與人的差異,比人與豬的差異還大,姑娘你不要鑽在死衚衕裡不出來啊。”

我不明白,“那如果是我嫁要你,我這樣的姑娘要嫁你,你應不應?”

他眼睛彎彎的,“可以,當然可以,你打算買我嗎?給多少銀子?”

這是什麼人啊,沒原則,不檢點。

那天晴好,無風也暖,我把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包了幾包點心去叨擾隋荷,誰知彼時院子裡沒人,不過正合我意。

我順着樹翻了牆,磕磕碰碰進了院裡,那大水缸還在原地,舍利子還安安靜靜的額躺在缸底,看起來水不深,我彎下腰用手去夠,誰知缸邊的土滑膩膩的,我腳底一滑,人就倒栽了進去。

無人的高牆大院,按照這樣的劇情發展下去,我今天就要做一隻水鬼了,當我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一定是浮腫的,面色一定是青白的,人們會問着我說:“該,淹死你個小偷活該!”

但是,幾秒之後,有人將我從水缸裡提了起來,我癱在那人腿邊,雙眼像有一層霧氣蒙着,看不清那人的臉。

隱約感覺他將手搭在我額頭,熱乎乎的讓我去了些涼意,然而下一刻他就抽身消失了,隨後院門上的銅鎖響了起來。

是隋荷回來了。

她看見我時大驚失色,“你怎麼在這裡!誰許你進來的!”她果然有問題,她不報官,反點了我幾處穴位,將我關進了一間柴房。

我渾身泡過冷水,瑟瑟發抖的僵在柴堆裡,直至深夜。後半夜裡,油紗窗外出現燈火,隋荷端着燈來了,她才解開我的各處穴道,關上門窗。

“進來偷東西,懲罰你一下不算爲過吧,現在你從後門走吧。”

我渾身僵硬的站起來,渾身生疼,“你對我做了什麼,我會記清楚的,走前我提醒姑娘一句,無論你家的公子與誰有仇,你都不能拿走別人的遺物,缺了大德。”

燭火隨風一動,她臉色瞬息間變了,一把攔住我,“你不是說她還活着嗎?怎麼要死了?”

“是早晚要死,就算她活着,也比你們難熬多了,你家公子也該如願了吧,現在你是不是該把她的東西還我了?”

她握着頸珠的手一顫,珍珠繃斷,如雨落了滿地,“姐姐她人呢?”

“姐姐?她到底是你什麼人?”我猛然回頭,誰知脖子扭的太厲害,咔嚓一聲抽了筋骨,我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牀上,牀邊的垂簾上繡着幾隻春燕,幾根折柳,明明是綿延春景,看到的卻是離別傷情。屋中小見金碧輝煌,修飾的很美,在屋外是看不出來的,屋中還有兩個下人,走過來看了我一眼,“姑娘你醒了?”

桌邊一直低頭看書的男子聞聲擡起了頭,沒有紮緊的長髮從耳後滑下去,他的眸子很淺很淺,隔着紗簾更是看不清楚,他道:“這事的原委還是錯在我,放任小荷耍性子,讓姑娘受苦了。”這是我在這棟宅子裡聽到的第一句人話。

“謝謝你啊,還把我從水桶裡撈出來。”

“不是我們把你撈出來的。”他走過來,隔着垂簾緩緩一笑,露出一邊酒窩,竟有春風和煦的暖意,“你好像染了風寒,先躺下去吧。”

他又自報家門,“在下舒雲,不知姑娘是哪裡人士?”

沒料到他就是舒雲,一般來說,如果他不嫌需要憋好大一口氣才能說完,他應該這樣介紹自己:“在下乃名震江湖的八仙門舊任第一殺手人稱撒手金鐗舒雲是也。”可惜的是,這樣一號人物,竟已隱退三年,江湖上傳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是被高手廢了武功。

今日第一次見他,才發覺舒雲其人像一杯純粹的水,不熱不涼,殺手不太像,卻像個書生。

對什麼人做什麼樣,我連忙坐起來作揖,“在下是蒼崖門門生駱福如。”

他點點頭,“在下聽聞蒼崖門收男不收女,這位駱姑娘莫非是駱門主的妹妹?不知來此是爲何事?”

我說是爲私事,但想起隋荷提起他與唐千尋是仇家,便不敢直說,胡扯了一堆,眼見着舒雲不耐煩了,打算請我出門,便有人來接我了。

“小福,跟我回家了。”我本來就想過邵爵大概不會走遠,卻也沒想到他竟然來找我了,登時喜上眉梢。

“把鞋穿上和我走。”邵爵極快掃了一眼舒雲,顯然也認出他,忽而敬畏的點點頭,“在下登門來接朋友,叨擾了,舒雲前輩。”

舒雲亦看着他,神情中露出欣賞之色,“我認得你,邵爵。”

二人這便抱拳一笑,都是老江湖裡的人,早已聽過對方的名字。

舒雲對外喊道:“小荷,進來給駱姑娘道個歉吧。”那清冷的聲音竟那般溫柔,只是隋荷進來之後,別過頭去,似乎很不服氣。

我擺擺手,客氣道:“不必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只是如果姑娘能把頭上的琉璃簪,還有其餘的東西一起還給我,我會更開心。”

隋荷聞言臉色大變,舒雲反問我:“爲何要把琉璃簪還給姑娘?這本就是我夫人的東西。”

“琉璃簪是你夫人的?”

他將手輕輕放在隋荷的腰上,他的夫人是誰這答案不言而喻。

回程的路上,我開始鞭策各種故事,各種橋段滿腦子轉,但所有的故事都像繫上了死結,解不開,一用力想就斷了。

我的高燒還沒退,被邵爵牽住的手溢出細細的汗,他走的雖然不快,我卻有些喘不上氣,他將手上紙包丟給我,將我打橫着抱了起來,幸好夜半三更,路上無人,否則有點高調。

“小哥,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回來了?”

他淡淡道:“想了想,要是就這麼把你弄丟了,我的責任最大,要是駱門主盤問起來,不好交差。”把責任往自己肩上扛,多好的男人啊。

我點了點頭,臉頰熱的往上冒氣,將頭往他肩上一靠,很解燙,他丟給我的油紙熱乎乎的,我拆開一看,竟是幾個四喜丸子,我沒飢腸轆轆的沒忍住,在他懷裡咬的湯汁四濺。

“我原本是買給小豆子的,你好歹留下一個。”

“什麼啊,我這個當後孃的對他都沒這麼好。”我捏起他的衣角擦了擦嘴,“你怎麼會想到討好他?”

“他不過就是嘴饞,餵飽了吃夠了就會想回潯陽,只要他同意回去,就不會有人贊同你留下來,你就必須乖乖和我回去。”

兩面的風在地面交匯,盤踞而上,他頭髮衣袖盈滿了風,有一股沒聞過的暖香,像是烈陽下被曬出來的綿軟的味道。

我盯着遠路,“你是頭回這麼叫我。”

“恩?”

“剛纔在院子裡,你叫我小福呢。”

他挽在我背後的手不自在的一動,“恩,那又怎麼樣。”

“只有我的家人可以這樣叫我。”我瞄着他的側臉,小聲道:“小哥,我發誓我會乖乖跟你回家的。”

雖然我近來無事可幹,但是覺得,那件讓駱生擔憂的事稍稍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