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手上確定沒拿那副字, 才把水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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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樓下大堂等着,今天約好去黑熊救護中心, 出於安全第一的考慮, 我選了褲子。不知道黑熊是不是自由散步, 那樣不會攆得我到處跑吧?掐好時間, 我給他房間撥電話, 通知我在樓下等。
他還沒醒,含糊着對我抱怨,“你又起這麼早?我沒睡醒啊, 安可。”
我心裡說,已經給你留睡懶覺的時間了, 換做我早出發了, 大懶蛋快起。
他好像翻個身, 聲音被捂住了似的,變得很小, “再睡五分鐘行嗎?就五分鐘。”
我抿抿嘴,正要說好,他的聲音突然響亮起來,“就知道你不答應,我已經起來了, 等着, 馬上下來。”
走出電梯時他的頭髮還沒完全乾透, 額前幾縷重重垂下來, 他大步到我的沙發前, 猛的蹲下身,與我的臉咫尺之遙。
沒來由的, 我的臉突然紅了。
“昨晚睡得不錯,”他的身材高,蹲下的高度與我坐着持平,“沒想我嗎?沒想我然後輾轉反側睡不着嗎?”
我把手裡的雜誌扣到他臉上,一側身起來了。他今天沒穿紅色的衣服,換了件淺藍色的半袖T恤,可不知爲何,我還是覺得燥熱。
我們簡單解決了早飯,因爲不瞭解路上情況,做着早去早回的打算,沒過多耽擱,飯後馬上打車奔赴那裡。跟着有錢人的確有好處,省去了我的趕車之苦。車上我對他介紹了救護中心的情況,他亮閃閃的眼睛看着我,“安可,你是不是害怕被黑熊追所以換了衣服,平時你穿得不是這樣。”
我發現他好像會讀心術似的,我有點什麼心思都瞞不過他,承認說:“是有點,我比較害怕毛茸茸的動物毛蹭過身體的感覺,覺得緊張,今天希望黑熊不要過來跟我親熱。我們互相看看就行。”
他哈哈笑起來,“還以爲你喜歡黑熊或是這類動物呢。我知道你爲什麼喜歡小玩具了,因爲不能真的摸他們,所以用玩具代替。”
我苦笑了一下,這個他可沒猜對,當然他永遠猜不對。我喜歡那些小毛絨玩具是因爲她。十歲去香港那年,她開車去機場接我和姑姑,上車後,我對後視鏡上的一個小毛絨狗發生了興趣,盯了一路。她大概看出我喜歡那個東西,下車時摘下來替我栓到了揹包拉鍊上,小狗隨着我的步子一竄一竄的,眼珠是活動的小珠子,可以轉來轉去。好像跟她有關的東西,我總是充滿興趣,長大後才明白,這就是血緣帶給人的莫名親近,很可惜當時我懷着齷齪的念頭,認爲她是有錢人,她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十歲的香港之行她買了很多衣服和飾品給我,唯獨沒買毛絨玩具,她說佔地方不方便帶。回到姑姑家時,我包上還掛着小狗。它陪了我很多年,一直在常用的揹包鏈上,後來環扣那裡磨損得厲害,不小心丟了。我焦躁了很久,把自己走過的、呆過的地方來回找了幾遍,爲此還難過了幾天。她花錢買給我的東西,哪樣也沒帶回燕都,唯有這小狗。
我轉頭看着車外的風景,隔着玻璃窗,飛馳而過的路邊綠意盎然,這裡的景色與燕都不同,到處是翠綠的小水窪,我猜想等會見到的黑熊救護中心會是什麼樣。肩頭一沉,禍害的腦袋壓了過來,也許他真的不適應早起,車子開起來馬上犯困。
我把開了一道縫的車窗搖緊,微微正了身子讓他靠得舒服些。他的髮絲很軟,隨着車子的震動輕蹭過我臉頰,又依稀聞到了那股海洋公園的味道,我深吸了口氣,眼淚慢慢進了眼眶。
路上很順利,我們到達黑熊救護中心時周圍空蕩蕩的,很幸運當了首批訪問者,有固定的人員接待。對他的例行介紹,我之前在網上看過了,提出想去後面看看,順口問了創辦人是否在。
“謝羅便臣女士去香港了,有事處理,”接待人員很熱情,他聽出禍害是香港人,問道:“你們知道香港的地址嗎?”
我隨意的點點頭。
幾隻黑熊在悠閒的曬着太陽,經歷了痛苦不堪的折磨後,它們在這裡找到了安全和寧靜,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看着它們迴歸自然。我喜歡動物與人類和諧相處的畫面,草原上飛翔的鷹,山間跳躍的獼猴,活在它們自己的王國裡,不是被觀賞和獵殺的對象。
離開救護中心時,我往捐贈箱裡放了幾百塊錢,不多,是一小時的兼職費,希望他們能用錢救助更多可憐而無辜的黑熊。
禍害看了大驚小怪的,“你被熊追了嗎?還是受了驚嚇?腦筋跟平時不一樣了,我是不是看錯了?咬我一口,快咬我一口。”
我揮着包要砸他,他不躲不閃,張開雙手,“你敢過來我就抱了啊。”
我定在原地,虛張聲勢地指他一下。
陽光下,他眼角的笑紋如跳躍的樂譜線,我的心情也是跳躍的快樂。
下午我們在機場告別,他回香港我回燕都,我的起飛時間比他早。機構裡出差一律是火車,因爲要趕回去上班,中間的差價只能自己擔負。在酒店訂機票時他刷卡付了全部費用,我不想佔他便宜,偷偷將錢塞到了他行李包側袋。
他很好笑的看着我一直斜背的電腦包,“安可,你真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丟了一次之後落了後遺症吧?我敢說你以後再也不會丟什麼東西了。”
託運了行李後,他建議去咖啡廳坐坐,可被我強拉着去了圖書雜誌銷售區,我說,想買本書在飛機上看。機場的圖書架都是娛樂陣營,女明星的自傳、營銷大師的手記、扮靚寶典,很適合打發時間。
他隨手拿起雜誌亂翻,也許是簡體字的緣故,看起來有些吃力,眉頭微微擰起,溫度適宜的空間裡,他穿了純棉T恤,他的衣服似乎都是這一類,白皙的耳朵從黑黑的發間露出,說不出的柔軟,我很想摸摸。
“你看,這……”他突然擡起頭,正對上我傻呆呆凝視的目光,忽然笑起來,象是看穿了,“想吻我?”
我故作淡定的移開目光,拿離我最近的一本雜誌,極力掩藏涌起的羞愧,不鹹不淡地說道:“飛機上時間挺長的,你挑本雜誌消磨時間吧,我買單。”
他將手中的雜誌放回架子,很神秘兮兮的湊到我耳邊,“我是不是說對了?你臉紅得象紅包了,想吻就吻吧,我保證不反抗。”
我也將雜誌放回架子,推他離我遠點,“無聊死了,我先走了,你慢慢等着吧。”
他的手猛的伸到我眼前,嚇得我一驚。
“別怕別怕,”他似乎在忍着笑,“嘴角有東西,給你擦擦。”
我一把拍開他的手,“滾遠點,吃完飯我擦了,別來這套。”
他的手瞬時換了方向,扯向我的髮尾,又被我拍開。他氣哼哼的,“頭髮上粘了東西。”
少來這鬼花招,我指指他,瞪起了眼睛。沒理他,我去了洗手間,仔細檢查,臉上頭髮上絲毫沒有異樣,真想把他拉進來對着鏡子問問,粘了什麼,一肚子鬼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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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米拉從青海回來後在她的個人主頁上貼了很多探訪希望小學的照片,她說沒有想到,當地的貧困是那樣迫切需要人關注,鄉里都是留守兒童和年邁的老人,與她幾年前所見到的狀況沒有什麼改變。
我想,她見識到了燕都的繁華和現代,以爲中國已經消滅了貧困和落後,其實遠遠沒有接觸到真實的一面,富裕與貧瘠的共存在長時間內不會馬上消除。
她在原先工作過的社區發起了募捐活動,爲那些留守兒童籌集款項,改善生活狀況。我很敬佩她的行動,隨之分擔了一部分文字聯絡工作。當然,所有活動要悄悄進行,背開總幹事和其他同事,畢竟利用機構的辦公資源不合適。
小茗看我整天忙忙碌碌,以爲是轉了性,一個勁的問是受了誰的薰陶,開始知道認真工作了。我鄙視她。
半個月後,從德國傳來好消息,社區裡總共募捐了大約三萬多人民幣,我們倆很興奮,盤算着把這些錢交給她的德國朋友,可以使不少孩子從中受益。
禍害來燕都時,從我的敘述中知道了這件事,很豪爽的表示可以添足餘款,湊夠五萬。
我迫不及待給黛米拉打電話,告知了這個好消息。她正在與國內的朋友視頻,聽說後笑着問:“安,是誰,我們要感謝他。”
我瞟了一眼正在對面吃飯的他,含糊道:“不用了,他不喜歡讓人知道。”
他聽了蹭的抓過我手腕,對着話筒,“她說得不對,我就要讓別人知道。你記住,這個錢是我和安可一起捐的。要寫我們倆的名字,聽見了嗎?”
“滾遠點,老實吃你的飯不許說話。”
黛米拉在那端笑嘻嘻的,“安,我知道了,寫兩個人的名字,可是他沒有對我說名字啊?你不介意告訴我吧?”
我看着他洋洋自得喝果汁的笑臉,恨道:“他沒有名字,寫上匿名人士捐贈。”
他在對面虛擬着掐我的脖子,做出皺到一起的鬼臉,肉肉的嘴脣抿得很薄,我忽然想起在上海,自己躲在衛生間裡的驚惶,沒來由的又覺得有些燥熱。
吃完飯,他遞過來一個精緻的大信封,好奇之下打開,裡面是張明信片,成都黑熊救護中心製作的,背面幾行華麗的英文:安,感謝你們的幫助,讓我們共同努力爲了黑熊的美好未來。落款是謝羅便臣的中文簽名。
沒等我發出聲音,他主動解釋了,“我去了她們的辦公室,恰好見到她,就爲你要了簽名。”
我看着內容,知道不會僅僅要了簽名這樣簡單,“你捐了錢,用我們的名義?”
他不置可否,起身欲結束談話。
我指指他,“別動,是不是這樣?捐了多少?”
我對他的行爲說不上什麼感受,只是想明白具體內容,他卻誤會了,有些生氣,“你問這個做什麼?要給我另一半嗎?你爲什麼要分得那麼清楚?沒有你我也可以這樣做,你只是在其中佔了名額而已,難道用我的錢很恥辱嗎?”
我發現事情又被自己搞砸了,沮喪感席捲而來,起身的力氣也沒了。
他在對面呼哧的喘着粗氣,完全無視我的狼狽。
服務生過來拿着賬單請他簽字,他嘀嘀咕咕的在上面亂畫一氣,然後對着我,“吃了一百四,你給我七十,不是要分得清嗎?那就分的清楚些。我來時的機票你報銷一半,住宿費也報銷,還有,還有,精神賠償費,我最近一直睡的不好,腦子裡都是你,你賠,都是你造成的,你賠給我。”
我殘存的理智終於甦醒過來,負氣道:“我又沒讓你來,是你自己一趟趟跑過來,憑什麼我報銷,願意想你就想,我管天管地還能管你腦子嗎?”
他象川劇變臉一樣,馬上換了神情,“願意想就想?你答應了?那我想了啊?是不是隨便怎麼想都行?想哪都行?”
我的伶牙俐齒沒了蹤影,指着他的鼻子,“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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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黛米拉籌來的五萬元錢順利匯到了青海,她的德國朋友馬上投入了覈實和落實受益人的工作中。
禍害也藉此堂而皇之地走進我的生活。他往辦公室打電話,不定時的騷擾我。內容很無聊,無非是他等會要去哪,晚上加班,甚至路上遭遇堵車時也要彙報一番,聽我罵他神經病,沒事浪費電話費。我們講粵語,辦公室沒有人能聽懂,可誰都不傻,放下電話時我傻笑的樣子無疑交代了全部事實。
黛米拉不象蘇菲總是逮着我在她眼前,她做事不喜歡被人打擾,專注度很高,可我一派甜蜜的樣子和嘀嘀咕咕的電話在她看來,屬於噪音,她常常無奈的對我攤攤手,“安,你太可怕,太可怕了。”
我沒轍只能道歉,黛米拉的中文最先學會了:抱歉,下次注意。
小茗一直忙,不過抽空來看我的時間總能有,她說:“親,你最近不正常,每個毛孔散發着悶騷的氣息,是不是交桃花運了?”
我總是一臉嚴肅的斥責她,“不要胡說,傳出去我怎麼做人?”
她笑得很隱晦,我知道她爲我留了面子,不好意思說出難聽的話來。現如今,遠隔萬水千山的感情能有牢固如磐石的嗎?她曾問過,你男朋友不回國來看你嗎,離着這麼遠總是用視頻聊天,感情怎麼維繫啊?
我的謊話沒有那麼厲害,不能打消她的疑慮,眼下又擺出這膩歪樣,她不生疑心纔怪呢。可我還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他還要隱藏自己,象個見不得光的秘密,存在於我身邊。
他依舊保持着每週五來燕都的行動,我們吃過晚飯後他送我回家,週六日陪着去上課,然後搭最晚一班飛機回香港。我從不去他住宿的酒店,也不允許他來我家,任何私密場合的見面統統杜絕。
他抗議了很多次後也屈從了這個局面,鬼花招用了幾次見我沒上當,引得他更加愛擠兌人,動不動奚落我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