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家筆墨鋪子的狼毫小有名氣,偶爾過去看看,還能得到好墨,這些是柳閣老告訴葉潯的,她每年都要過來三五次。

鋪子所在的那條街,原本住着一名朝廷大員,前幾年那名官員滿門抄斬,人們覺得血腥氣陰氣太重,先後搬走,整條街便這樣趨於沒落之勢。長長的街巷,居民不過三五家,小貓小狗三四隻。

葉潯離開鋪子,馬車往前走了一段,便被一羣人迎頭攔住。

接下來的一幕,讓葉潯重溫了前世的記憶:車伕、跟車的婆子、護衛像是得了命令一般,拔腿就跑,轉眼就沒了蹤影。與葉潯一同坐在馬車上的竹苓先是嚇得面色慘白,隨即就氣得險些背過氣去,“這幫混賬東西!”

饒是葉潯已有心理準備,此時還是有些心慌,擔心祖父派來尾隨的人不能及時上前來接應。

竹苓仗着膽子將車簾撩開一道縫隙,大聲詢問:“你們是什麼人?知道車裡的是什麼人嗎?!”

有人笑嘻嘻答道:“自然知道,不知道也不會攔下了。煩請葉大小姐下車來隨我們走吧,到我家公子宅子裡坐坐,喝杯茶。”

葉潯將竹苓拉回來,緊握住了她的手,問道:“你家公子是哪一家的?既是請,爲何擺出這般陣仗?”

“大小姐見到人就清楚了,此時還請移步。我們也是受僱於人聽命行事,還望您不要逼着我們做出開罪您的事來。我也不瞞您,這條街上的幾家人都被趕回去看管起來了,您現在好像已無退路了。”

葉潯沉默相對,心裡卻是急得不行。祖父的人若是晚一步,她一番打算就會落空,還會走至比前世更糟糕的境地——前世宋清遠是親自出馬做這種下流事的,今時的人索性給她來了個不露面。是誰呢?

那人一面趨近馬車一面陰陽怪氣地道:“大小姐,您倒是給我們句話啊,莫不是嚇得暈過去了?”

“我不說話是因你們大難臨頭,已不需再浪費脣舌。”萬般焦慮之下,葉潯反倒出奇的冷靜,撒起謊來也分外鎮定,“我也不瞞你們,景國公的手下馬上就到,識相的話就該立即逃離,好歹也能留下一條性命。”

那人片刻沉默,在這間隙四處張望,確定周圍並無異樣才道:“大小姐就別哄騙我了,還是趕緊下車來爲好,否則……”

葉潯的心繃成了一根弦,感覺隨時都能斷掉一般,竹苓則已因緊張焦慮開始瑟瑟發抖。

主僕兩個沒能等到那人繼續說話,卻聽到了幾個人幾乎在同時發出的悶哼聲。

葉潯大喜。必是祖父的人及時趕來了!果然,幾息的工夫後,有人沉聲道:

“大小姐不需擔心,屬下定將這些地痞緝拿送去官府!”

是護衛葉成的聲音。葉潯長長的透了口氣,可車外的動靜還是讓她心驚不已,悶哼聲、人的身體遭到重物擊打兵器中傷時的聲音格外可怖。

那是她以爲一輩子只能聽說而不能親身經歷的事情。

竹苓抖得愈發厲害了。葉潯明明怕得厲害,還是要強作鎮定,將這忠心耿耿的丫鬟攬在身邊,微聲安撫:“沒事的,等一會兒就……”

語聲未落,車廂便是猛烈一震,同時聽到的是馬兒的嘶鳴聲、木料被砍中的聲響。攔車的那羣人聽聞要被扭送至官府,第一反應是逃跑,逃跑不成就開始拼命了——得罪了景國公,還能有好果子吃?與其被送到官府下大獄送死,不如拿出玩兒命的精氣神來,試試能不能逃過一劫。砍車倒不是有意爲之,是手誤。

葉潯身形一顫,語聲就此停止。自己都被嚇得不輕,哪裡還能安慰別人。

主僕兩個的手越握越緊,又聽到兩次車轅被砍中、馬兒受驚的嘶鳴聲,周遭才恢復平靜。

葉成到了車前,恭聲道:“讓大小姐擔驚受怕了,是手下無能。”

葉潯終於放鬆下來,惑道:“你們不是祖父手下最好的護衛麼?怎的這半晌才了事?”不是她不知足,是實在不明白。

葉成言簡意賅:“殺人易,個個留活口不易。”

葉潯倒吸一口冷氣,無話可說。

新的問題接踵而至,葉成稟道:“大小姐,馬車已損壞,恐怕得委屈您等一會兒了。”

葉潯還能說什麼?輕輕嘆息,道:“那倒無妨,辛苦你們了。”

便在這時,有馬蹄聲趨近。

有護衛奇道:“什麼人?是不是和他們一夥的?”

葉成搭話道:“不是。這是裴公子,去過葉府。”

“裴公子?”竹苓來了精神,探身過去觀望,片刻後驚喜地回首看向葉潯,“就是那位大夫啊。”

葉潯蹙眉,“他怎麼會來這兒的?”實在是想不通。

“說不定是住在這條街上的。”竹苓毫不猶豫地給裴奕找了個很好的理由。而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無心之語竟是事實——

裴奕到了近前,與葉府護衛攀談幾句,瞭解原委之後,建議道:“我前不久在這條街上置辦了一所宅院,大小姐與幾位若是不嫌棄,不妨到舍下小坐片刻。”

護衛總共只得六個人,六個人要將二十來名地痞分別扭送到官府、葉府並非易事,況且還要給葉潯另尋一輛馬車、分出人手來護送,人手就更不夠了。

葉成過來請示葉潯:“馬車破損,委屈大小姐實屬屬下無能,可眼下也實在是沒別的法子。大小姐若是留在車上,也是諸多不便——難保再無行人經過,傳出閒話就不好了。您能否去裴公子宅院歇腳?屬下會跟隨大小姐前去。”

葉潯思忖片刻,“也好,就這麼辦吧。”

葉成鬆了一口氣,即刻做出安排。

竹苓服侍着葉潯帶上帷帽下了馬車。主僕兩個一下車,就瞥見了地上的血跡,鼻端的血腥氣也就更濃烈。又能如何?只能眼觀鼻鼻觀心,錯轉視線,只當沒看到。

裴奕跳下馬,將繮繩交給小廝,在前面帶路。

他的話其實是半真半假。宅子的確是前不久就添置了,卻並不是打算長期居住的。今日過來,是因一早得到了一個人模棱兩可的傳話,心裡不踏實,擔心葉潯被人挾持纔過來的。之所以沒能及時趕到,是被人絆住了。

宅子位於街中間一條巷子的盡頭,離事發處不遠。三進的院落,透着古樸典雅。看門的家丁遠遠看到裴奕,一溜煙跑過來,得了吩咐之後又跑回去傳話。

葉潯與葉成、竹苓進門的時候,外院庭院中已設了桌椅、茶具。裴奕用意很明顯,不想讓人誤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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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時時看到大小姐,就不需亦步亦趨了,是因此,竹苓與葉成站在院門口,前者問題頗多,後者一一作答,站在一起說得熱熱鬧鬧。

葉潯取下帷帽,在黃花梨圓幾一側落座,先是道謝。

“不必客氣。”裴奕微微一笑,瞥一眼茶具,“嚐嚐我的手藝?”

“好啊。”葉潯笑着點頭。自心底是信任他的,她此刻已完全放鬆下來。

白瓷茶盞放到面前,葉潯端起來趨近鼻端,聞到了清悠茶香,是以泉水沖泡的六安瓜片。她眉目舒展,端着茶盞的手愜意下落,以蓋碗扶動茶葉,斂目看其色,透綠清爽。淺嘗兩口,些微清苦中有着絲絲甜爽甘醇,她不由抿脣微笑,輕聲讚道:“好茶。”

“合口就好。”裴奕這才落座,啜了口茶,凝眸打量眼前的女孩。毫無遭遇驚變之後的惶惑,唯有愜意悠然,他不由好奇,“你像是料定此番變故只是一場鬧劇。”

“那倒沒有。”葉潯如實道,“也想過最壞的局面,能做到的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想通了這些,也就看開了。”

“不怕那最壞的局面?”

“自然是怕的。”葉潯坦然笑道,“可最壞的結果一旦發生,我並無別的路可走。”

裴奕擡手撫了撫眉心,“聽你這麼說,我倒實在是後悔了。”

葉潯笑問:“後悔什麼?”

裴奕認真地告訴她:“後悔沒有及時救美。”

葉潯失笑,“那可真可惜。”

裴奕凝視着她:“你就不怕我這裡是有心人的第二步棋?”

“那我就只能認命了。”

裴奕追問:“只是認命?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了?”

“我需要麼?”葉潯反問的同時,心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要對你心存戒備的話,誰會跟你來你的地盤?

裴奕就笑,視線鎖住她容顏,半晌才溫聲道:“左右你的繼母也不想給你找個好人家,你索性嫁給我算了。”

葉潯對上他光華襲人的眸子,腦子有些打結。她回想着前世這個人對她說的那句:“阿潯,我娶你好不好?”兩相比較,眼下這話……是不是太沒個正形太不着調了?

哪裡出了錯?只是因爲相識時日太短的緣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