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園子,熟悉的屋舍,甚至連花木都是熟悉的。菀嬪看着眼前的一切,新潮難免起伏,卻並未表現到臉上。
徐襄與江夏已經猜到,所以並不驚慌,恭恭敬敬將宋抱朴和菀嬪迎了進去,一路順着池子繞過來,直到聽風軒安置。
看慣了宮苑高牆,重檐廡殿黃琉璃,再看這粉牆黛瓦,花窗扶疏,大興帝看上去興致極好,一路緩行,都在不停地與徐襄談論着園子裡的景緻花木,甚至不惜讚語。
菀嬪本應緊跟在大興帝側後,此時卻落在後邊幾步,並低聲喚住江夏:“江大人且陪我慢些走……我看大人府上這花木倒是極精神,只可惜識的不多,大人也給我指點指點。”
江夏拱手道:“不敢言指點……菀嬪娘娘若是想看花木,下官倒是可以將府上負責花木的婆子喚了來,給娘娘解說解說。”
菀嬪莞爾一笑,道:“江大人何必如此拘謹……”
擡眼看着前頭走出去十餘步的皇帝和徐相,菀嬪收了目光,看向江夏道:“聽聞大人有一個暖棚,種了好些鮮果瓜菜……不知能不能帶我過去見識見識?”
江夏沉吟道:“娘娘吩咐,莫敢不從。只是,要不要給皇上稟報一聲?”
菀嬪輕笑一聲,擡手喚過一個小太監來吩咐一聲,那小太監低低地應了,匆匆追大興帝去了。
江夏也不再遲疑,側身引了菀嬪,一路往暖棚裡去。
進了暖棚,菀嬪也只是轉了轉,四下裡看了一下,最後極其隨意地摘了兩顆西紅柿。至於草莓麼,孩子們都在家,一早就摘乾淨了,哪裡留得下。
江夏只當她轉着彎兒地到暖棚來有話要說,還一直戒備着,誰成想,竟一句話都沒說。倒讓她有些意外,也有些無措。
離了暖棚,又順路到了竹籬草堂,站在草堂的籬笆外,菀嬪突然開口道:“秋娘最愛這裡,我卻不喜……”
江夏愕然,正轉着腦子準備如何應答,菀嬪就有閉了嘴,轉身走了。
江夏慢了半拍跟上去,一邊在心底飛快地轉着剛剛一句話,究竟想要表達什麼意思呢?
她不愛清貧日子,所以想盡辦法,以淮安知府爲跳板,回了京城,進了宮,還成了如今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寵妃?
這一次,菀嬪沒有再找什麼藉口停留,徑直到了聽風軒。
在聽風軒門口,菀嬪再次站定腳步,然後迴轉身,往新建的滑梯、鞦韆等物看過去,片刻,方纔燦然一笑道:“如今的孩子們,越來越有福氣了。”
江夏半垂着眼,道:“微臣小女聽力有所不足,故修了幾件玩物,讓她玩一玩,多一些歡喜。其實,這些,與麪人兒、與糖人兒、甚至與一塊糖果子也沒甚不同,都是父母長輩對小孩子的疼愛罷了。”
菀嬪一時有些怔忡,麪人兒?糖人兒?還有,糖果子……那記憶太久遠,埋得太深,被淹沒了,卻沒有褪色。被江夏語氣清淡地一一拉出來,竟仍舊驚人的鮮明、清晰。
那是,她記事後,最早也是最開心的事情,哥哥劉水生揹着她,走在臨清的街頭,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一隻糖鳳凰,她伸着小舌頭能舔大半天,那糖人好甜啊!麪人兒卻是劉水生第一次出去辦差事,離開了幾日,她哭着找了幾回哥哥,然後哥哥就帶回了一盒子漂亮的麪人兒……糖果子,卻是劉水生特意給她要來的,每天都會有一碟子,給她半晌午半下午墊肚子……
哥哥……劉水生……
菀嬪彷彿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微微瑟縮了一下,然後,目光表情就重新鎮定下來,看向江夏的目光也多了些柔軟的微笑:“大人這話,實在是令人感懷不已啊。”
江夏笑笑,躬身相請:“娘娘,請進!”
這一日,這一對來討水喝的故友,在徐家的園子裡盤桓了將近兩個時辰,吃了一頓江家的魚鍋子,喝了好幾壺最上等的肅州葡萄酒,才盡興而去。
送走了一對不速之客,江夏和徐襄都很有些疲倦之色,交待下去,讓孩子們自己吃晚飯,他們回去沐浴了,早早安歇了。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重新恢復了寧靜。
徐襄每天早起上朝上衙門;孩子們上學;江夏也在家裡照看揚哥兒,看看書,配配藥,和嬛娘說說話聊聊天……
偶爾,小魚兒和王瑗娘幾個也會上門來拜訪,都是熟不拘禮的,大家說話吃東西,或者乾脆各做各的各玩各的,誰也不會拿喬生氣。
京中上至宗室皇親,下至達官勳貴,婚喪嫁娶、壽誕生辰,江夏一蓋退掉,只恭恭敬敬客客氣氣讓人備上厚禮送上去,言說身子未愈,不好出門。
如是,一轉眼,就到了三月。
齊哥兒終於修完河工,在三月初一轉了回來。太子也在同一日回了京,因爲,三月初六,就是他立第二個側妃的日子。
三月三,上巳節。
江夏告着病假,揚哥兒又小,嬛娘身子又重,一家人也就不去城外踏青祓禊,只把自家的園子當做那沂水,玩一回野炊,過一過節應景。
小魚兒也帶着孩子們過來了,長樂帶了韶娘、曦兒啓娘幾個在一邊摘菖蒲,祓禊滌塵。小子們則沒那麼規矩,早就抄了網子,下去禍禍魚蝦河蚌螺螄去了。要野炊,江夏架了兩口鍋,要做一鍋鮮呢。
顧青茗前一日剛趕回來,還有些懨懨的,沒精打采的。與徐襄坐在芙蓉浦裡,看着外邊的青柳綠波,眼神也微微閃爍着:“那幾個醫女的家人都沒了?”
徐襄點頭:“三十九口,無分老幼,一口不剩。”
“嗬,向來知道那位辣手,卻沒想到……竟能如此決斷!”顧青茗聲音低沉發澀。
兩人一時無話,芙蓉浦中,寂靜一片,彷彿連一絲呼吸都不聞。
好半天,顧青茗才轉眼看向徐襄,端詳着徐襄的神色,斟酌着詞語,到底還是開口道:“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