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回家徵求謝暉的意見。
謝暉聽到楊老的條件,頓了頓,問:“你譚先生也同意?”
謝則安說:“他沒反對。”
謝暉沉默片刻,回身輕撫早已翻出來的甲袍。
他比趙英還年長,這身甲袍不知是否還合身。假如真的當回“謝暉”,他此刻最想去的是西疆,那一個十八年前還極其安穩的地方。即使在沙盤上推演過再多遍,他依然無法全面地瞭解那兒的面貌,更無法推算出如今的西夏對朝廷會有多大的威脅。
謝老夫人與謝暉少年相識,一看謝暉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謝老夫人說:“暉哥”
謝暉回神,握住了謝老夫人的手。
謝則安:“……”
秀恩愛秀默契什麼的最討厭了。
你們到底決定了什麼!
謝暉說:“三郎,這事你不要出面,把你姥爺叫來。”
謝則安乖乖聽話。
樑撿和謝暉一商量,領着謝暉入宮。
樑撿是趙英非常信任的人,見是他帶來的人,一路都暢行無阻。一直到了御書房外,樑撿和謝暉才停下來。
趙英聽到樑撿的聲音,直接將他喊了進去。
謝暉站在樑撿身後,擡起頭看着趙英。
趙英見樑撿帶了個生人,有點驚訝。他說道:“樑撿,這是?”
樑撿一頓,看向謝暉。
謝暉上前一步,說:“謝暉見過陛下。”
聽到這個名字,趙英心頭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謝暉。
等目光相對,趙英一下子明白這並不是在開玩笑。
趙英讓謝暉細說。
謝暉把事情始末完完整整地交代出來。
趙英聽到恭王時眉頭跳了跳。
等聽到楊老提的條件,趙英腮幫子抖了抖。他身爲一國之君,想要楊老救自己的女兒卻得讓女兒改名換姓?
到底已經身居帝位多年,趙英神色一變,整個御書房的氣氛馬上凝滯下來。
謝暉和樑撿對看一眼,明白了趙英的想法。
趙英說:“楊老先生住在哪兒?我親自去一趟。”
謝暉說:“譚無求那兒。”
趙英頓住了。
譚無求這個人趙英有印象,趙崇昭對他讚不絕口。能讓楊老住在他身邊,或者說能讓楊老跟着入京的人,能有誰?
電光火石之間,趙英明白了。難怪恭王摻和在裡面,難怪譚無求能那麼快讓趙崇昭信服,以前駙馬之才,趙崇昭能不信服嗎?
趙英站了起來:“你們先回去。”
謝暉和樑撿都有種不好的預感,擡眼看見趙英面沉如水,都沉默着離開了御書房。
趙英脫口想喊“燕衝”,卻想到燕衝去了西疆,只能叫了當值的近衛陪同,親自去了東宮食客住的地方。
以趙英的身份,他要找誰自然有的是人領路。很快地,趙英找到了譚無求的院落
譚無求正坐在書房伏案書寫,聽到腳步聲後握筆的手一頓,擡頭看向門口。
趙英目光微沉,打量着面容平凡的譚無求。如果不是晏寧病重,譚無求恐怕就這麼一直改名易姓地留在京城,明明他們已經見過面,卻形同陌路。
譚無求入東宮,是認爲趙崇昭是更適合的君主了嗎?譚無求的手段,趙英比誰都熟悉,他要是想讓一個人登上帝位,絕對不是什麼難事。就連當年處於那種劣勢的他,都能在譚無求的一力支持之下成爲一國之主。
趙英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一種惱火和苦悶在他心頭盤桓不散。
譚無求也覺得他老了嗎?
他確實老了。
趙英說:“臨均,回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他屏退左右,拉了張椅子坐下,淡淡地嘆了口氣,“我身邊連個喝酒的人都沒有。”
譚無求沒有避開趙英的目光,口裡說道:“我已經不能喝酒了。”
趙英說:“這次你倒是認了,上次見面時你不認我,是不是在怪我什麼?”
譚無求不答反問:“陛下你做了什麼會讓我怪你的事?”
趙英說:“阿蠻就怪我。”
譚無求一頓,說:“是我不好。”
趙英說:“你不怪我讓阿蠻改嫁?”
譚無求說:“這件事我倒確實要怪你,”他直視趙英的眼睛,“你沒有給阿蠻挑一個好的駙馬,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趙英明白了譚無求的意思。
他們這樣的人,情愛永遠只佔了極小的一部分,不是不喜歡,只是喜歡也就僅僅是喜歡,永遠不可能再付出更多。比如他在過來之前,還覺得要讓女兒改名,面子上實在過不去。
瞧瞧,面子居然能比得過女兒的命。
有時他都覺得不認得自己了。
趙英說:“臨均,其實我以前很害怕你。”
譚無求一怔。
趙英說:“你很得母后歡心,先王也對你十分喜愛,在士林之中聲名鵲起,在武將之中左右逢源,就連我的所有弟弟妹妹,幾乎都奉你爲最親的長兄。和你比起來,我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即使哪天橫死沙場,馬革裹屍,說不定也沒人知道。”
譚無求說:“陛下多慮了。”
趙英說:“你就一點都不懷疑,當初是我太害怕你,所以沒有回援?”
譚無求說:“陛下不是那種不顧大局、意氣用事的人。”
趙英知道這正是譚無求選上他的理由,譚無求就是要一個心狠的人,面對那種亂局必須快刀斬亂麻,而他恰好是一把快刀。
有時趙英感激譚無求的“識人之明”。
有時趙英又痛恨譚無求的“識人之明”。
趙英擡手握住譚無求瘦弱的手腕,語氣力圖平穩,卻還是泄露了一絲顫抖:“臨均,你可知道我也是會痛苦和爲難的?”
譚無求一頓。
他說道:“但陛下會做出最佳的判斷。”
趙英放開手,站了起來:“對,臨均你說得對。臨均你看得清楚,你永遠都看得清楚。”他盯着譚無求的臉,“如今你是認爲我的兒子比我更適合那個位置了嗎?”
譚無求微愕,立刻回道:“陛下,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趙英說:“你不是覺得我老了,怕我犯糊塗想換太子,才入東宮當個所謂的‘食客’?”
譚無求說:“陛下有陛下的考慮,太子殿下是陛下的親骨肉,做出那樣的決定,陛下心裡是最難受的。我來京城只是想了解一下時局,並不是陛下所想的那樣……”他認真解釋,“會當這個東宮食客,是因爲東宮這邊出了許多有趣的東西,陛下您也知道,我對新鮮的事物總是特別好奇。”
趙英和譚無求對視片刻,收回了視線。
譚無求譚無求,連名字都起得那麼明白了,他又怎麼會不明白譚無求的意思。
他說他不適合當駙馬,阿蠻又何嘗適合當他的妻子。
在好友和妹妹之間徘徊片刻,趙英說:“你要當譚先生,那就當譚先生好了。往後有什麼新玩意兒,我會叫人第一個送到你這兒來。”
譚無求說:“陛下不必費心……”
趙英笑了,淡淡地打斷:“也對,我要是那樣做,你就當不成譚先生了。是我沒考慮周全,那我就不擾着你了。”
譚無求說:“楊叔那邊我會盡量去勸。”
趙英說:“你不必爲難,楊老先生對皇室的不滿由來已久,我知道要他出手很難。”他向譚無求確認,“楊老先生確實說了,只要晏寧不再姓趙就可以救她對吧?”
譚無求還沒說話,楊老開了口:“對,你要是有心救你那女兒,那就昭告天下讓她換掉趙這個姓!”
這話裡的怨氣擺得明明白白,一點都沒掩藏。
趙英說:“好,希望楊老先生說話算話。”
趙英離開譚無求的住處後回身看了一眼,大步邁向晏寧公主那邊。趙英看着晏寧公主昏迷中的側臉好一會兒,擡手替她掖好被子,轉身到晏寧公主的書架前取出晏寧珍而待之的幾張箋紙,上面的字說不上特別好,但風骨已成。上面的每一首詞,也是特意挑選過的,恰好點出了他女兒的種種心思。
寫下這些東西的人,比他更瞭解這個女兒。
趙英看了一會兒,叫人收起來帶回御書房後又轉回晏寧公主的書桌旁,拉開旁邊的抽屜。
他在抽屜最底下找到了十餘張畫,畫上只畫着一個人。
謝三郎。
趙英回了御書房,叫了人進來:“擬旨!”
他在擬旨官員錯愕的表情中平靜地把旨意念完,打發對方去謝府。
謝暉回到府中後一直在和妻子說話,聽到有人說聖旨到,立刻讓謝老夫人迎了出去。
趙英的意思在聖旨裡寫得很明白:三天後,讓謝家三郎與晏寧公主完婚!
謝老夫人沒等官員把旨意念完,直接把聖旨搶到手裡,冷聲說:“你回去告訴趙英,我馬上進宮見他!”
官員嚇呆了。
都說謝家這位老夫人非常兇殘,萬萬沒想到她連聖旨都敢搶啊!
官員懵了一會兒,見謝家人沒人再理會自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覆命。
謝老夫人回到房裡抄起牆上掛着的劍,對謝暉說:“趙英這是欺負我們謝家!一次兩次地來欺負!暉哥,我入宮和他理論!”
謝暉說:“珊珊,不要衝動。”
謝老夫人早把謝則安當自己親孫子看了,哪裡忍得下這種事。
她說:“他賜婚給禹兒的時候,我們是孤兒寡母,我不和他爭,我忍了。暉哥,現在你已經回來了,難道還要讓趙英這麼糟踐我們家三郎?”
謝暉心中一酸。
他不在,妻子獨自掌家。他回來了,竟還護不了一家周全!
謝暉說:“如今的京城不同往日了。”
謝老夫人握了握劍身:“我知道,趙英也不同往日了。”
長孫家的境況,趙英真的不知道?趙英本身是行伍出身,哪會不知道武人的難處,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明顯是沒打算拉長孫家一把。
趙英是個狠心的人哪。
她早該知道的。
謝暉說:“我陪你一起進宮。”
謝老夫人說:“你現在怎麼好進宮……”想到謝暉和樑撿已經去見過趙英,謝老夫人語氣一滯,更覺改變趙英這個主意的希望非常渺茫。
趙英發的是明旨啊!明知道謝暉回來了,他發的依然是無法轉圜的明旨。
謝老夫人說:“我入宮向趙英討個說法,暉哥你把三郎找來商量。”
謝暉見妻子已經平靜下來,點點頭,把她手裡的劍取下來掛回牆上。
兩人分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