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小狐狸還躲在龍君的議事書房裡暗暗傷心,它的臉上全是血,殷寒亭派人出去找它,卻不想崇琰竟然就在這時花容失色地跑進門來,央求着用小狐狸救他一命。
讓小草代替崇琰前往漭山,這意味着離開了龍宮的小草很有可能受到檮杌的折磨,殷寒亭很是猶豫,但就在這時,躲在角落裡的小狐狸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恨意高高跳起,似乎想要一爪撓在崇琰臉上。
殷寒亭擋下了它,卻因爲它在攻擊的那一刻、所流露出的兇殘眼神而心驚。對於崇琰多少年來的守護讓他下意識地回答道:“好,我答應你。”
不……不可以……不能把小草換出去,不——!!!
夢中的自己似乎並沒有聽到這一聲驚恐的呼喊。
話已出口,收不回了……
殷寒亭扶着崇琰去偏殿休息,只將小狐狸交給了藍玉,簡單地處理了傷勢。
小狐狸徹底死心了,化成人形後養了好些天,在三日後的早晨,被殷寒亭親自送上了去往漭山的馬車。
殷寒亭站在車輦邊,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小草蒼白的髮絲,卻被小草默默地偏頭躲開。
殷寒亭的手僵住道:“我會很快接你回來。”
小草放下了車輦的簾子,聲音哀沉低婉,“龍君,我給你留了一件東西,就放在瀾軒寢殿的梳妝匣子裡……還請你看在這些時日相處的份上,不要忘了它。”
因爲東海與北海的交界忙於戰亂,殷寒亭分不開身,他帶着小草留下的匣子上了前線,前線戰事基本結束的那天,同樣陰雨綿綿,殷寒亭像是預感到了某種未知的恐懼。
他吃下了小草做的點心,這一次裡面什麼紙條都沒有。
可是下一個瞬間,他就聽到了自己血液迸裂逆流的聲音……
夢中的殷寒亭從來都不知道從東海到漭山竟然有那麼遠,需要穿過湛藍的深海,破開雲層,飛過千山,獵獵的風颳得巨大的青龍眼眶腥紅,快了……就快到了……
等我……等我……無論如何……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我都會帶你離開……
檮杌被來勢洶洶的青龍狠狠撞擊,嚇得一瘸一拐地逃走,不過這時的青龍根本顧不上它,小草……
可惜殷寒亭趕到半山腰上的山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崩潰的叫喊聲響徹整個山谷……
當他抱着小草滴血的屍體一搖一晃地站起來,原本放入小草口中續命的龍珠卻啪嗒一下從殷殷的紅脣中吐出,沾着血沫滾到地上。
到如今龍珠已經沒有了任何作用。
殷寒亭不死心地去撿,懷中人身體一歪,一隻手毫無生氣地垂落下來,與此同時還有渾濁地砸入泥土中的,活着的人絕望的眼淚。
天才朦朦亮,但殷寒亭已經從沉睡中驚醒,猛地坐起身來,額角冷汗淋淋,他大口大口地深吸着清晨微涼的空氣,即使是這樣也抑制不住胸口的劇痛。
太過真實,如果不是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夢,他甚至覺得手上殘留着幹固血液的觸感,指尖抖得停不下來。
小草……
殷寒亭臉色蒼白,讓侍女帶路去狐王的寢宮找白蘞的時候,他身上甚至結起了一層粉白的霜,走在前面的侍女不停地打顫,恨不得多長八條腿。
本來進狐王的寢宮還要侍衛通報,殷寒亭直接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進去,侍衛們目瞪口呆,眼見着攔不住,又趕去給白蘞告罪。
殷寒亭重重地喘1息着推開房門,這個時候白蘞迷迷糊糊地已經被吵醒,揮揮手讓侍衛和侍女都出去。
他又接着倒回被褥中道:“唔……我說過不去上朝會要多睡一會兒……”
殷寒亭站在白蘞的牀前,好像心跳這會兒才平緩下來。
白蘞沒察覺到殷寒亭的動靜,努力地睜開一隻眼睛問道:“要不要上來?”
殷寒亭沒說話,脫了鞋和黑色的外衫躺進白蘞的被子裡。
“你身上好涼……”白蘞一邊抱怨,一邊往牀裡側打了個滾,給殷寒亭騰開位置。
殷寒亭伸手環抱住他,讓困得兩眼發花的白蘞枕在他的一隻手臂上,然後另一隻手再把他圈進懷裡。
白蘞把頭埋在殷寒亭的胸口接着呼呼大睡。
殷寒亭卻抱着他半點睡意也無,直到日上三竿,身體回暖,他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白蘞的鼻息,是溫熱的,過了一會兒,他又碰了碰。
鼻尖被撓着有點癢,白蘞清醒過來,沒睜眼,等到殷寒亭再次把手指伸到他的脣上時他就“嗷”地一口,正好不偏不倚叼住那根指頭。
殷寒亭被他狠狠嚇了一跳,表情扭曲地瞪眼。
白蘞大概是心情還不錯,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竟然還含住那根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沿着輪廓一舔。
這是狐族一貫信手拈來的調1情花樣,殷寒亭喉嚨滾動了一下,手指繞了一下白蘞的舌,然後收回,就在他正打算虔誠地去吻枕邊人的時候……
白蘞忽然驚慌道:“你鼻子淌血了!”
殷寒亭立馬翻身坐起捂住,白蘞慌慌張張地下牀拿了帕子和涼茶水,考慮到龍君的顏面問題,他沒喚侍女進來伺候。
殷寒亭咬着牙,在心裡把那隻會噴黑氣兒的小崽子剁成了三段,併發誓只要那小崽子敢踏入東海一步,他保證不拆了它還帶心軟的!
白蘞關切地給他用涼水拍額頭,血一會兒就止住了,“感覺還好嗎?”
殷寒亭偏頭擦血跡不吭聲,大概是覺得丟人。
“你自上次受傷之後身體一直很虛,這樣下去不行,要不先閉關修行一段時間?”白蘞見殷寒亭不說話,又道:“嗯?如何?”
“不如何。”殷寒亭聲音低沉地拒絕道,“那樣我就要好久都見不到你。”
白蘞愕然。
殷寒亭伸手將白蘞抱到自己腿上,聲音有些發顫,“我怕。”
只這兩個字,殷寒亭脫口而出時並未想到自己會因此而流露出濃濃的無助,他好不容易纔找回了自己的珍寶,放在手上捧着都擔心會摔會疼,更何況是要他不聞不問閉關幾個月甚至幾年?
昨夜的噩夢之後,他哪裡還能把他的小草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只要一想白蘞滿身是血的模樣,他都快嚇得發瘋了,那種無邊的絕望,直到醒來都沒能從他身上徹底祛除。
白蘞沒有辦法,只好安慰地拍拍殷寒亭的背。
這一瞬間,他恍然發現,原來高高在上的龍君也會那麼地脆弱,他再也不用從地底仰望着他,只看得到他的冷漠。
那些曾經的卑微和畏懼都彷彿被海風吹散的蜃樓,消弭時就像從未出現過。
“……等到外面平靜些了,我陪你一起閉關吧。”反正他沒有內丹也是需要修煉的。
殷寒亭心裡歡喜,又湊上去親吻白蘞的嘴脣。
結果——
“別動!你又流血了!”
當天夜裡殷寒亭又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已經被歲月鐫刻了容貌,剛剛走下了青龍最鼎盛的巔峰時期,他有了幾縷白髮,眼神更加幽寂。
站在那間似乎並未曾被他燒燬的偏殿前,飄香的海桂花樹下,花粒如銀雪一樣鋪了滿地。
不一會兒,偏殿的門忽然被推了開來,只見髮色依舊如皎月般瑩白的小草興高采烈地跑出來大叫道:“我我我我會化形了!!!”
他比殷寒亭記憶中的人要更稚嫩青澀得多。
他腳上胡亂套着殷寒亭的黑色長靴,有些大,讓他走起來跌跌撞撞,身上的衣服也拖到了地上,衣帶系得亂七八糟。
樹下的殷寒亭怔怔地望着他,似乎都已經看得癡了。
“我會化形了!我昨天晚上還是小狐狸呢!”小草蹦跳到殷寒亭跟前又說了一遍,高興得簡直不能自己,“不行,我要小玉也看看!”
殷寒亭嘴脣動了動,根本來不及說什麼。
小草向正殿跑去時並未發現身後人已然淚流滿面。
小草東找西找,在小廚房裡捕捉到了藍玉的身影。
藍玉嫺熟地攪動着鍋裡的糖水,然後盛進白玉瓷碗裡,碗裡的糖水模糊地映出她蒼老的面容。
她的壽數沒有青龍君那麼長,殷寒亭正步下壯年,而她已經垂暮。
“小玉小玉!你看我!”
“好好!”藍玉還以爲小狐狸又去偷偷折了龍君養了三百年的往生花來送她,無奈地慢吞吞端着瓷碗轉身,卻在看到面前人的下一刻手一鬆。
瓷碗摔成幾瓣,撒了糖水一地。
小草疑惑道:“你怎麼了?小玉……小……”他聲音很快變成驚恐,“小玉你……你哭了?!”
不再年輕貌美的藍玉緩緩蹲下身來,捂住臉,失聲痛哭。
“爲什麼哭啊?”小草覺得揪心極了,直到被殷寒亭從身後緩緩抱住時他還是想不明白,他學會了化形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然而他所不理解的,只不過是他已經沒有了的輪迴前的記憶罷了……
殷寒亭不知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求了多少人,等了多少年,送他的魂魄完完整整去轉世,又守着他從丁點兒大的奶狐狸長成現在的模樣。
一開始小狐狸學走路時總磕着碰着,殷寒亭每每看見都心疼得要命,後來它不會化形,又險些愁白了他的全部頭髮,他的小狐狸啊……
第二個夢醒的時候,殷寒亭察覺到眼角有未乾的溼痕,他嘆了口氣,望向懷中還在甜甜熟睡的人。
萬幸。
即使他錯了那麼多,在兩年之前,他還未知道真相,就已然在小草和崇琰之間做出了對的選擇。
他與小草,總算是沒有錯過在最好的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