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並不着急後退,只往左邊跨出一步,左腿一軟,像是不小心要跪倒下來,孰料此乃虛招,她右腿順勢橫掃,腳跟勾在寒兒腳踝處,寒兒衝力未減,腳下卻被人鎖住,結結實實地扣在了雪地中。
“雖然方纔的情勢與之前一模一樣,”金鈴走到寒兒身邊,低聲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天下從來沒有必勝之招。”
寒兒在雪地裡賴着,悶聲道:“我就說會有破綻……”
金鈴道:“‘善戰者,制人而不制於人。’我亦有破綻,你爲何不攻我的破綻?我方纔閃在你身側,你只要稍稍翻腕,劍身必橫於我必經之路上,你爲何不攻我必經之處?”
“我……我……”
“敵不得不守,我之破綻便不成破綻。仔細觀察。”
寒兒勉強撐起上半身,又與金鈴動起手來。
不知是否金鈴有意爲之,兩人又成了方纔那個狀態,寒兒仍是使“巴山楚雨”,將金鈴逼退一步,又跟着“雲夢垂釣”,又將她逼退一步,她防着金鈴故技重施,不割她衣袖,反而手腕半翻,劍尖向下,指向金鈴的腳踝,逼得她不得不再次後退。
她手中長劍左右連挑,金鈴竟然真的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寒兒疑心有詐,忽地變招,改使一招“衡山回雁”,起身大跳,藉着起跳時的回勁,擋在了金鈴身後,劍尖不按招式前刺,而是依舊指向了下盤,似要刺金鈴膝窩。
金鈴讚許地點點頭,忽地拔地而起,一手按在寒兒肩膀上,凌空翻到寒兒背後,道:“是你勝了。”
蓮兒在旁鼓掌,笑道:“寒兒確乎聰明,一點就透,我瞧暗合兵法要義,少主,我說的對不對?”
金鈴點了點頭,道:“制人而不制於人,便是這樣。”
寒兒雖然在這個小小的遊戲之中取勝,卻看得出她殊無喜色。蓮兒見她如此,問道:“怎麼?少主誇你,你反倒不高興了?”
寒兒搖頭道:“我改學兵法,便是自知自己武功低微,不可能單憑武力取勝。”
金鈴道:“用兵之法,並非熟背兵書就能學到。我知邵軍師設點將臺給你們練習。但兵法一物,可化於一招一式之內。你時時思考,多與人過招,不但武功有所提高,也能實際用上一用。”
“少主說的是……經少主指點之後,我憑招式大概能控制兩個與我一般高下的人,可人多了之後,我自己速度再快,也總有極限。若是敵衆我寡,我如何還能逼人受制於我,豈不是必輸的?少主,這時候怎麼辦?”
金鈴道:“豈有必贏必輸之事?你方纔說到廟算,廟算之時,敵將之間是否不合,亦是要考慮的。敵之破綻或許並非出在招式之上。”
寒兒喜道:“原來如此,是我總是悶頭往下想,不懂得拐彎。”
蓮兒笑道:“是,你從來都是這樣。”
金鈴說的正是陽關外一戰。銀鎖一人面對兩百柔然鐵騎,還能將人分而化之,挑動內亂,渾水摸魚,顯然兵書所述已盡皆爛熟於胸。只是她的兵法到底是金鈴當初好玩教她背的,還是陸亢龍從小就培養她,金鈴現在也沒弄清楚。
寒兒又問道:“少主,倘若世上真有一羣不知底細的神秘高手與少主狹路相逢,少主真能殺出來嗎?”
金鈴想了一想,道:“也並非不可能。什麼招式都會有破綻的。”
“那時候那麼多人在你身邊跳來跳去,看得眼睛都花了,當真能看出破綻?”
金鈴點頭道:“武功高到一定的境界,會因對方微小的動作而預知對方的招式,於間不容髮之時找出破綻,或戰或逃,進退從容。”
“真的!?少主能嗎?”
金鈴搖搖頭,道:“我……不太行。”
寒兒不死心,追問道:“行主可以嗎?”
金鈴微微一笑,道:“師父的內功深不可測,他遇到的敵人,多半不用他找破綻,在他那身強橫的內功之下,幾乎不會有人不被牽制。鮮卑人中自有高手,師父也仍是擊傷無數。”
“可行主不是險些……”
金鈴道:“他顧忌他掌中血線,不敢殺生。”
寒兒沉默下來,道:“少主不行,行主不會……那武功得高到什麼境界,纔有這樣的本事?”
金鈴道:“銀鎖就有這樣的本事。”
蓮兒低聲驚呼:“……銀鎖美人?!她竟這樣厲害……”
寒兒脊背上陡然竄起一股涼氣,一時竟想起了月夜下那一雙殺氣騰騰的淺琉璃色眼睛,現在想起來,仍然是歷歷在目。
“那、那,她這樣厲害,少主對上她,豈非吃虧?可少主明明比她……”寒兒說到一半,便想起他們幾個人被銀鎖耍得團團轉的事情來,料想金鈴不喜人提到這件事,遂閉上了嘴巴。
不料金鈴道:“此人滿腹計謀,武功中有兵法。我只不過憑內功小勝一籌,才和她旗鼓相當。”
“少主便是受她啓發……?”
金鈴心道寒兒終於懂得打架多個心眼的重要性,不枉吃了許多回虧,遂道:“倒也算不上,只不過這‘間不容髮’,是她的絕活。”
寒兒聽了竟然心生嚮往,道:若是能讓她給我演示一遍,說不定我也能學會。
金鈴笑而不語,心道若是這麼容易便能學會,我哪會輸給她?
蓮兒打趣道,“她怎麼可能敢光明正大的出現在我烏山境內?”
金鈴雙眉微挑,心道,她不但敢光明正大的來兩三次,偷偷摸摸都已來去不知幾回了!
她掐指一算,離銀鎖說好的“後天”,只有十幾個時辰了。
午夜時分,蓮兒上得烏堡那仍然亮着燈的最高層,替金鈴收拾了一番屋子,出門前問金鈴要不要吃東西,金鈴起初推卻,正要關門,蓮兒卻按住門板,道:“少主每晚都如此辛苦,你瞧,咱們酉時初吃飯,午時到酉時與酉時到現在可是一樣長的。少主吃些東西墊肚子也是應該的,若是餓壞了胃,行主可是要說我們的。”
“只偶爾罷了,再說難道還有飯剩到現在嗎?”
蓮兒道:“少主豈是偶爾?少主幾乎每晚都是如此,防微杜漸不可不察,請少主准許。”
金鈴還欲說服蓮兒,忽地心中似有所感,曉得銀鎖來了,她卻不敢扭頭,心知她的位置剛好擋住了身後的窗子,纔沒讓蓮兒看見一個小壞蛋大搖大擺地爬進她的房間裡來。
孰料這小胡兒越發膽大,金鈴的眼角瞥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眼睜睜看着銀鎖穿過整個房間,走到門邊,站在她的斜前方,興致勃勃地看着她。
金鈴不得不用手撐住門框,好像這樣就能爲銀鎖擋一擋。
銀鎖倒是十分開心,衝她一個勁兒做鬼臉。金鈴皺起眉頭,又不敢妄動而使得蓮兒生出疑心,只得道:“確乎有些餓了,無論廚房剩了什麼,多拿一些過來。”
她沒聞到尋常聞習慣了的孜然味,銀鎖又是這個時間過來,或許往來匆忙,全無空閒,只要人來便好。
她將門關住落鎖,手挪了個位置,撐在銀鎖身側,低聲道:“你來了。”
銀鎖笑道:“大師姐想我不想?”
金鈴認真地點點頭,道:“你離開之時便數着時辰過。”
銀鎖聽了,心生甜意,低下頭嬌聲道:“可我沒帶禮物,還得仰仗你施捨點食物。”
“影月右使這是討飯嗎?你莫忘了我還養了一隻小貓兒,我時不時得喂她一喂。”
銀鎖側着身子歪在榻上,身子卻趴着,雙臂環在金鈴腰間,頭枕着她的大腿,懶懶問道,“大師姐你什麼時候來睡覺?人家等你好久了。”
金鈴聽罷,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卻被黃金瓔珞紮了手。她擱下筆,兩隻手捻住那沉甸甸的黃金鍊子,將它從銀鎖頭上摘了下來,順手擱在桌子上。銀鎖撐起上半身,瞄了一眼桌上放的東西,問道:“大師姐,這都是什麼呀。”
金鈴不得不捂住桌上那一大攤東西,說,“說好了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來管我的事啊……”
銀鎖撅嘴道“它們耽擱我睡覺了,就關我事了!你當我不認識嗎?不過就是那些賬本,你幹嘛看那麼仔細?隨便掃兩眼就過了。”,
金鈴嘆了口氣,道:“我雖然不擅長這些東西,但也知道,錢纔是立堡之本,若是錢財監管出了問題,師父回來我怎麼和他交代?”
銀鎖道:“你既然不擅長這類事情,就該找個既擅長又信得過的人做。”
金鈴微微嘆氣,疑惑道:“信得過?我委實不知現在誰能信得過了,師父當初就是讓向歆捏住了管賬的事,纔會叫人篡位篡得這麼容易。”
忽爾銀鎖翻身躍起,腳尖在頭頂的樑上輕輕一勾便不見了蹤影。腳步聲漸漸由遠及近,蓮兒來敲門,輕聲道:“少主?可還醒着?我拿了吃的來。”
金鈴前去開門,見蓮兒手上只得些殘羹冷炙,草草熱了一下,勉強能吃,便接過來與銀鎖分食。
銀鎖吃了一點就推說抱了,只推給金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