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自山上疾奔而下,山下火光透亮,向碎玉立在陣中,由他手下將領圍着,不斷地下命令。手下人隨之行動,不一會兒,大軍拔營,拉着俘虜往烏堡行進。
向碎玉被人用輕輿擡着,輕鬆了許多,王操琴跟在旁邊,拎着釘頭錘,衝着金鈴揮揮手。
金鈴跟上來,低聲道:“師父。”
“好些了嗎?”
金鈴道:“皮外傷,都止血結痂了。”
向碎玉點頭道:“向五郎跑了,你從今往後小心一些。”
金鈴奇道:“小心他?爲何?”
向碎玉道:“從古至今,女人總是最容易報復的。雖然你武功厲害,但大多數人,脫不開這個想法,誰知他會用什麼手段算計你?”
金鈴點點頭,跟在他後面半步,問道:“師父……方纔要我殺那使者,可是懷疑他纔是真正的破多蘭?”
向碎玉哼了一聲,微有得色,道:“結果我猜得不錯,他纔是破多蘭。”
“他真夠大膽,竟然孤身去找您。”
向碎玉道:“不錯。真夠大膽的……”
“師父是如何看出破綻的?我……我在鮮卑人營地中來去數次,都未曾看出。”
向碎玉哂道:“此事怪不得你。破多蘭這人以前在北邊守邊,只有我聽說過他。我到他們營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所以叫我瞧出了破綻。”
“什麼事?”
“你應知東魏以前的大丞相高歡,又叫賀六渾吧?”
“知道。”
向碎玉微微一笑,道:“東魏朝許多高官,都迎合賀六渾的口味,給自己想了個鮮卑姓,起了個鮮卑名,以示和漢人劃清界限。”
“嗯……和蠻子姓。”
“不錯,和蠻子姓,數典忘祖。可若是不如此,便不爲高歡所喜,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數典忘祖。祖宗牌位放着不能吃,出人頭地卻是實打實的好處。是以這破多蘭,就是這麼一個有鮮卑姓的漢人。但我以前從未見過破多蘭,並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個混血。”
“原來如此……”
向碎玉微微點頭,道:“而那鮮卑將軍,也許是個督軍,也許是個參謀,也許只是個武將。但我也沒把握,將這兩人全部殺了……幸好你來了。”
金鈴微微搖頭,道:“師父此舉實在太冒險了。若是殺了破多蘭,卻跑不出敵陣可如何是好?”
向碎玉似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道:“好,問得好,那你來幹什麼?”
金鈴微微皺眉,道:“師父是烏山行主,守護一方。我不過是個遊俠罷了。”
向碎玉嘆道:“罷了……好壞是殺出來了,殺不出來,也不過是我們爺倆一同死在亂軍之中罷了……”
“我記得是二師叔把我扔出來的,師父可找到二師叔了嗎?”
向碎玉搖搖頭,道:“我已讓人去查看屍首了……哼,最好沒有。”
“弟子可親自檢查。”
向碎玉伸手製止,“不了,禍害多半遺千年,這廝十有□□自己先跑了,你好好歇息,過兩日……少不得要派你親自上門道謝,派別人禮數不夠。”
輞川君何時將話說得這麼明白過,此時句句都要解釋,簡直像是要撇清關係一樣。
金鈴聽罷暗暗高興,心道如此便能親自見見銀鎖了。她躬身道:“是,我必定親自向二師叔謝過救命之恩。”
至丑時過了,河邊木橋才重新接上,俘虜被押回烏堡周圍關押,金鈴想留下幫忙,被哭着撲上來的寒兒蓮兒攔着。向碎玉趁勢便讓兩人將金鈴帶回去休息。寒兒蓮兒又是求又是拖,終於將金鈴塞到了牀上安睡。
金鈴還記掛着卯時與阿曼的約定,準時醒了過來。寒兒蓮兒還守在外面,兩人似是都睡了,金鈴爬起牀來,便聽見夜梟悲鳴,她立刻跟了出去。
不意外地,她見到了與銀鎖身形頗似的阿曼。她今日並未帶面巾,金鈴得以看清她的臉。她長得樣子有點像是蕭散彌,湛藍色的眼睛大大的,眼窩深陷,鼻樑高挺,美得十分張揚。她記起阿曼是赫連的戀人,不由得又有了些好感。
“阿曼。”
“屬下在。”
金鈴摸出懷中聖火令,道:“幸甚還有命在,不然得勞煩你去屍體堆裡翻找了。”
阿曼擡起頭來,道:“哪裡會讓你死呢?我昨天都要衝進去了,但是好像看見了教主……我沒敢亂動,教主果然將你救出來了。”
金鈴微微一笑,將聖火令交在她手上,道:“改日定當上門向貴教教主道謝。”
阿曼略感意外,眨了眨眼睛。聽慣了被南方人喊成“魔教”,陡然聽見敬稱,還有點不習慣。
金鈴見她不走,奇道:“怎麼?”
阿曼略有遲疑,道:“閣下之前穿的衣服,是少主的衣服。”
金鈴道:“自然是的,有何疑問?”
阿曼道:“那衣服現下破爛不堪,屬下要將這衣服帶回去,以免讓旁人經手。”
金鈴奇道:“經手竟也不行?”
阿曼搖頭道:“本教就連武器也是教衆親自打磨。我教立足不易,望閣下諒解。”
“可是……”
阿曼笑道:“閣下若覺得這衣服好,可以再向影月右使要一件。她衣服多得很呢。”
金鈴想了想,便應下了,回屋將那還沒來得及拿走洗的衣服拿給阿曼,道:“過兩日再去找銀鎖。”
阿曼低頭道:“是,屬下告辭。”
金鈴回了牀上,躺了一會兒,問過寒兒蓮兒,才知向碎玉昨晚一直在烏堡之中沒有回來。她慢慢從後山走進烏堡,一路上都有人躬身叫她“少主”,讓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那百里之外的胡兒來。
她找到向碎玉,見他正和一個年輕後生說話,便出聲道:“師父。”
向碎玉見她來了,微微笑道:“金鈴,你起來了。來看看,這位小兄弟是文七,我叫他扮作我的樣子拖住我大哥,自己金蟬脫殼跑出來。聽操琴說他識破了我大哥的撤退,還把他打暈了,立了大功。”
金鈴微微欠身,“恭喜師父得一少年英雄。”
她擡眼打量這文七,見此人頗爲眼熟,她皺起眉頭略略思索,卻發現文七看她的眼神不大友善,再要細看,他卻已低下了頭。
“文少俠,我們見過嗎?”
宇文攸嚇了一跳,心中努力回憶思索金鈴到底有沒有在建業城裡見過他,只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宇文年紀漸長,長到現在已經不是當初的小兒模樣,他心中頗爲忐忑,又希望金鈴記得他,能和他分享一下自己那些兄弟的下落,又希望金鈴一點也不記得他的臉,好讓他有機會替小龍王出口惡氣。
“不……怎麼可能呢?我一介流民,怎麼會見過烏山少主呢?”
金鈴不欲多言,點點頭,道:“師父,有何我可以幫忙的?”
向碎玉道:“該吩咐的,我都吩咐下去了。我要去歇着了,左右無事,你到處轉轉也好。”
“是。”
王操琴把向碎玉推進內室,過了一會兒走出來,道:“少主,文七,行主睡下了,我們出去吧。”
金鈴點頭,走在最前面,餘人跟着出來。宇文攸被王操琴拉着四處參觀,見了許多人,他頓覺窘迫,又想起康祿赫佈置給他的任務,記起自己還是個間諜,只得苦着臉一邊在腦中默記,一邊與王操琴敷衍。
見的這許多人中,並沒有他昔日的小夥伴們,與王操琴道別後,不禁悵然若失起來。
驀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輕聲道:“宇文。”
他瞪大了眼睛,喜道:“是誰?”
可等他看清了來人,心裡霎時間全涼了,“少、少主……?!”
金鈴冷笑道:“宇文攸,我就知道是你。”
宇文並不知自己到底泄了哪些底,咬咬牙,道:“少主有何見教?”
金鈴道:“見教不敢當。你來烏山作甚?”
宇文道:“走投無路,混口飯吃。”
他不知金鈴到底知道他什麼底細,擡眼打量着她,卻見她一臉漠然,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我記得你很討厭我,你來烏山……所圖何爲?”
宇文見事情敗露,瞬間已做出決定,拼着被踢出烏山的危險,冷笑道:“少主竟然還記得我這小卒子,那你還記得小龍王嗎?”
金鈴淡淡道:“自然記得。”
“我來就是替小龍王看看,她心心念唸的小恩公,到底是怎生好法。”
金鈴猶豫不決,想告訴宇文攸小龍王沒事,不但半點事也沒有,且早已找她這個“小恩公”報了當年的仇,兩人還結下了許多新的“恩怨”。只是這裡乃是烏堡勢力範圍,耳目遍地,她說話須得萬分小心,萬萬不能暴露了銀鎖的蹤跡。
宇文攸見她沒反應,一時也不知如何往下繼續。
金鈴猶豫着開口,道:“你可知阿七拜在我三師叔門下?”
他正要說知道,驀地憶起這事還是在上庸之戰時知道的,此事也萬萬不可讓金鈴知道了去,只得裝作驚訝,道:“那、那我怎麼找到他?!”
金鈴搖搖頭,道:“等我見到三師叔,幫你轉告。”
宇文一時發不出火來,訥訥道:“哦……哦……謝謝少主……”
金鈴欲走,忽又將聲音壓得極低,道:“小龍王她……還活着。”
“什麼?!”宇文攸追出兩步,問,“你見過她?她還好嗎?她在什麼地方?受了什麼苦沒有?她見到你了嗎?她高興嗎?你……你……你又置她於何地?”
金鈴瞥了他一眼,道:“別的我一概不知,此事若讓我師父知道,小龍王只怕立刻沒命。”
宇文急忙閉嘴,低聲道:“是,我立刻將此事忘掉。”
金鈴這才點頭,“我會幫你找阿七,你不要再在烏山境內提她。”
宇文還待保證,金鈴卻閃身消失了,只留他一人,又是高興,又是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