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桀正在無聊,何忍就推門而入。
“請你尊重我的隱私。”坐靠在牀上看書的馮桀白了他一眼。
“在我面前你有隱私嗎?”他從落地花瓶裡捻出一支幹花,“我怎麼不知道?”
有何忍在,就不會有清靜,馮桀把書放回書架時,自嘲地說:“連你都跟過來了,難道是怕我跑了?”
“你也得敢。”何忍雙手環胸,靠在書桌前,“把衣服脫了。”
拿起杯子剛要喝水的馮桀,動作僵在空中。一臉厭惡的看着何忍,“你能再噁心點嗎?”
“難道要我幫你?我一般都是不做這種事的。”何忍聳聳肩,就好像在說,但是唯一破一次例好像也無所謂。
“你要是想廢話,我勸你換個地方。”
何忍早就知道他會是這種反應,忍着笑,“不讓看就算了,我只好告訴老太太,馮桀現在的身體還需要在香港多多靜養一段時間。”
馮桀無奈,抓住後領脫掉了T恤,坐在牀上背對着他。
何忍左轉一圈,右轉一圈,在他身上能明顯的看見幾條長短不一翻長新肉的蜿蜒傷疤,其他的都恢復得很好,超出何醫生的預料。之前何忍比較擔心的就是大腿外側縫合好又被他玩命撐裂的二次傷口,“你站起來。”他目測了兩肩的高度,“原地踏步。”馮桀不情願的照做。
好像還真是沒什麼問題,何忍擡着下巴,眯起眼睛。“放鬆的走幾步。”
被指揮的人停下,問他:“有這個必要嗎?”
“讓你走你就走。”馮桀垂着頭,兩手叉腰,在房間裡亂走。“何大醫生,我是不是還要給你再跑幾步?”
何忍讚賞地點點頭,“再好不過。”
“現在我都已經可以練腿法了。出院的之後,我每天堅持跑五公里。你別把我當成是體弱病殘行不行。”他不屑,冷笑一聲,坐進單人沙發裡。
從何忍認識他那天開始,馮桀一直是待自己無比嚴苛,簡直就像是在報復誰。“從我的複診來看,你確實不是行動遲緩者,看來老太太可以如願了。”何忍從隨身帶着的包裡,拿出一個小瓶子,仍給馮桀,補充:“祛疤的。”
聽到何忍好像是話裡有話,他皺起眉頭,“你剛纔那話是什麼意思?”
“我老頭子在這邊足矣,可老太太還是一個電話就把我從濱海叫過來,你說這是什麼意思?”馮桀那雙有些陰狠的眼睛透出不耐煩,何忍當然也是瞭解他的,便玩笑道:“就差明說讓我給你做婚前檢查了。不過……”他實在是好奇,“有你莊園裡的那個女孩在,我覺得你也不會有什麼毛病。”
他聽了這些話,緩緩合上眼簾,頭歪靠在一邊,挖心之痛。奶奶,就如此待他?如果之前他還能被叫做‘生錢工具’,此時連這個都不如了。何忍察悉到他強烈的悲哀,這樣的家庭會走這一步,奇怪嗎?不,一點都不值得奇怪。
早晚有一天,他也會被‘逼良爲娼’。
他悄悄關上門,眼底也會閃過一絲落寞。馮桀至少還有那個像蘭鳶尾一樣的女孩,他呢?一屋子的針頭藥片罷了。
他按部就班地敲開了老祖宗的房門,他的父親也已剛好爲老祖宗揉完藥酒。趴在軟榻上的老祖宗問他:“小東怎麼樣?”
何忍上前一步,完全避開父親的眼睛,刻板的說:“他的傷恢復得非常好,絕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無論是高強度運動還是坐長時間飛機都完全沒有問題。”老祖宗點點頭,還沒有說話,站在他手邊另一側的何老先生,頗爲嚴厲的教訓:“別把話說得太絕對了,若是出了差錯,你擔當不起。”
何忍低眉斂目,“是,不會有下次。”
“還有什麼想說的?”何忍微微揚起頭,自然知道老太太指的是哪件事。“少爺他,”這樣說就放肆了,可他還是要說:“身心都非常健康。”
“好,那就好。”
果然,聽何忍這樣描述的何老先生,臉立刻就黑了下來。礙於老祖宗已經說了好,他便沒有立即指責。
在回程的車上,坐在後面的何老先生,沉聲說:“做二百套鍼灸全圖,明早我講課要用。”
“是。”
央求着樑叔把車借給他之後,結果是意料中的。就是有了導航儀,他也走錯路,繞了很大的圈之後,不得不給樑叔打電話。“叔兒啊,我上了高速怎麼辦……噢噢噢,我看到了,別掛啊,我看到了……我出來了,然後是,掉頭……我沒看見橋啊?”
“啊!我看到了……從後視鏡裡看到的……”
且不說電話那邊的樑叔有多無語,被樑叔保養的好端端的車子已經拋錨了。馮昱鵬把車扔在路邊,招手就攔了一輛出租車。“大叔,我要去凱翔大廈。”
出租車司機打量他一眼,邊發動車邊問:“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這,什麼輩分……
“我是,生在這兒,長在這兒。”
“聽你口音,不像啊……”
他笑起來,“只是不會說鄉音罷了,但我聽得懂。”
司機感慨道:“是哈,現在那個年輕人還說家鄉話,都被那些什麼流行歌曲啊,韓劇啊帶壞了。”
“嗯。”嘴角似有苦笑。他在異鄉多年,起初每每聽到鄉音都激動不已,總願和別人用家鄉普通話開玩笑。可一個人在國外處的久了,被同化了一半靈魂的同時就開始怕聽到熟悉的音調,字眼。
越是想念,就越是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回到這片土地上。
體膚之撫,瘙癢難耐。蝕骨之痛,旁人難悟。
“好了,到了。小兄弟我給你停在這裡怎麼樣?”
他被窗外的景色花了眼,晃神。“哦,都行。”
烈日當頭,這座樓揹着陽光,顯得陰嗖嗖的。馮昱鵬甩掉一身雞皮疙瘩,像進自家公司一樣,走得冠冕堂皇,十分開心。
他握拳輕叩接待處的檯面,“美女,設計部在幾層?”
“在A座26層。”
他大大笑容,迷倒一片,“謝謝。”
徘徊在設計部門口的陽光帥哥立刻就被累得昏天黑地的小梅發現,“你找誰?”她扔下手裡的文件又跑回來,嘴裡唸唸有詞,“沒聽說部裡又來新人……帥哥哎,難道我的祈禱顯靈了?要不然就是這個新求得的招桃花手鍊起了作用……”
“我找……”馮昱鵬看她不知道在高興什麼,說了一半的話便停下來,眼睛東張西望。
“艾姐,你看一下。”一個很細碎的聲音,但他聽得真切。
“那個,帥哥,你在找誰?整個設計部我熟得不得了。”小梅兩眼放光,摁住胸口蹦蹦直跳的小心臟。
“她,”他指着一個方向,“我找她。”
小梅踮着腳看過去,“曉沐?”
一邊伸長手臂向艾溪遞稿子,一邊還在戀戀不捨的確認稿子,生怕再出差錯的曉沐,被小梅那特有的尖叫聲喚得一愣,擡起頭來,意料中的迎上馮昱鵬剛剛摘下淺青色太陽鏡的瞬間。
明眸皓齒,眉宇間笑意蔓延,容貌極其的相似,但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註定了,必是有一段幡然醒悟的生活,仙羨不已。
受到驚嚇的曉沐,眨巴着眼睛,微張着嘴:“你……你怎麼在這兒?”
這種問題其實不必回答,“我是想告訴你,西蒙不在,我暫時還幫你還不了那個東西。”這個兩個人的頻率好像很對盤。
曉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折身返回。“哦,我知道了。”那晚,她是看着西蒙走的。
“喂,”馮昱鵬拉住她的胳膊,“等一下。”力道用的有些大,曉沐又在走神,腳下不穩撞上他追上來的腳步。
這姿勢着實有些尷尬,想到郝媽說過的那些話,馮昱鵬連忙放開她,“我還有話要說。”
“你還有事?”
曉沐真希望他說沒有。“當然。”馮昱鵬心想,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她是怎麼了?變得如此木訥,在他印象裡即使無理都嘴上不饒人的莫曉沐,如今把自己包成了個糉子,密不透風。“你這個人怎麼怪怪的?這麼多年沒見,我哪裡惹到你了?你每次見我就跑……”
“你沒有,我也沒跑。”她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略深的淺金色,比光芒還刺眼,好像能照出一段過去,透徹透徹的。
“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他直截了當,有話說從不需要導語鋪墊。
“我在上班,沒時間和你聊天。”
“那我等你下班。”
“下班之後我要回家。”
“那我明天再來。”撂下這句話,馮昱鵬很乾脆地就走了。曉沐看着他的背影早就消失在樓梯口,空落落的嘆一口氣。
誰會把他說的話當真?
可是,第二天如此。這一個禮拜如此。再有兩天滿一個月如此。馮昱鵬天天來報道,例行公事一樣問:“今天有時間嗎?”
莫曉沐只要遲疑,他便不再繼續說話。
“哎……你們又沒有覺得今天缺點什麼?我感覺渾身怪怪的。”終於忙完手裡工作的小梅在一大推圖紙裡擡起頭,滑着椅子出溜到中間。
“同感同感。”
“嗯。”連一向神秘寡語的文森都發出了聲音,以表支持。艾溪這人看似豪爽實則心細如髮,她早已瞭然,扔開筆掩嘴笑起來,“準確的說,是你們的肚子裡面缺點什麼。”她站起來活動肩膀關節,走到曉沐旁邊,擠眉弄眼地說“今天奶茶帥哥沒有來啊。”
被艾姐一提醒,曉沐看一眼時間,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馬上就能下班了。可是他今天還沒有來。馮昱鵬自那之後每一次來設計部都從不空手,奶茶,點心,冷飲,餅乾,中西小吃都快被他買了一個遍。從他一走進大廈就開始發放,前臺的羅佳甚至還給曉沐列了一個單子,希望下次能有她最愛吃的銅鑼燒。就連常來找曉沐串門的謝楠到後來都會有一份。
“曉沐,你們有多少深仇大恨啊?就是再好脾氣的帥哥也禁不住你每天都不理人家啊。你看你看,小鵬今天被你氣的都沒有來。”小梅一邊補妝,一邊牢騷,她現在對馮昱鵬熟得不得了,話裡話外有點酸溜溜的,“‘那個不能說名字的人’每天都讓你反覆改一堆稿子,你的空閒時間確實很少。可是……”她後面的話被設計部一致沉默無聲的齊刷刷默契點頭代替了。
自己這樣的確太過分了,如果他還來的話,曉沐願意聽他說,願意回憶。
隔天下午,和同事們吃飯回來的曉沐,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桌子上的馮昱鵬臉色煞白,“你中暑了?”
甩甩腦袋站起來的馮昱鵬,揉揉鼻子,“唔,沒有……有點感冒而已。”豈止是有點感冒,他話裡濃濃的鼻音,滿眼的紅血絲,明明就是重感冒了。“你過來。”辦公室裡冷氣很足,曉沐翻出一件長袖的外套扔給他,“披上。”
“這是女生的。”他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小氣的像鬼。“你都病成這樣了,還管他男女。”曉沐語氣強硬,他乖乖照做。
心裡總有一絲愧疚,他病了還是來找她,只是想和她說幾句話。“既然已經感冒了,你何必固執還要來?”
他的腦袋應該感覺很沉,他把重量全都卸在椅子的靠背上,無精打采的望着天花板。“昨天我已經缺了一次了。”
“沒人記你的考勤。”曉沐翻他的抽屜,希望能找到一片半片的藥。
“萬一你昨天就剛好有時間呢?”一支鋼筆尖在抽屜深處藏着,一不留心就刺痛了曉沐的手指,她生生的頓了一秒,“那我不就錯過了。”原來那藥片就在手邊。
爲了掩飾她的慌亂,她去接了一杯水,“你吃過午飯了嗎?”
“沒有,吃不下。”
曉沐給他倒了一杯水,“在這裡等我。”
“你幹嘛去?”馮昱鵬病怏怏的,動作快不起來,差點沒有攔住曉沐。“去給你買點吃的。”
他搖搖晃晃走到曉沐前邊,“不用了,外面怪熱的。”這種時候的馮昱鵬哪裡有力氣固執,曉沐使了個眼色,小梅立刻跑過來把他摁在椅子上休息。
“給。”
他看着那晚糯白的冰粥,一點食慾都沒有。擺擺手,推開說:“我不餓。”
“不管餓不餓,先吃點東西然後吃藥。”曉沐幫他把勺子打開,放到他手裡。馮昱鵬無所謂的搖頭,“這種小感冒,一扛就過去了。”
“必須吃藥。”馮昱鵬沒有力氣和她爭,像吞毒藥一樣,按曉沐的要求吃了粥和藥。然後就在曉沐周圍晃來晃去,看得她眼暈。曉沐瞪他,他雙手投降坐了下來。曉沐又被裡昂叫走,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她看見不老實的馮昱鵬坐在她的位子上擺弄它桌子上的東西,隨便翻動着大摞的圖紙。
站在他後面觀察他很久的曉沐,把他準備抽出其中一張稿子的手給拍了下去。“機密文件,你別亂摸。”馮昱鵬悻悻的收回手,委屈的揉揉痛楚。
“你趕快回家吧,明天別來了。”
“我已經好了。”爲了證明他痊癒了,他還象徵性的蹦了兩下。
曉沐別開頭,整理被他弄亂的桌面,幽幽的說:“你不覺得你這樣挺幼稚的?”
“我保證下次不煩你東西了。再說了,我什麼都看見。”
“我說的不是這個……”
“哦。”他好像是想了幾秒,接着說,“不覺得。”他坐下來,扭動這個可以來回轉的椅子,悶着聲音,“這個方法挺有用的。”
曉沐不知道她在生氣什麼,語氣竟然咄咄逼人,“你不會不知道每一次我都在敷衍你……”
他點頭,“嗯,可你也確實挺忙的,我都看到了。沒關係,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等你忙完。”是他太天真了嗎?
這是第一頁還是第十頁?曉沐明明記得她做了標記,怎麼找不到了?她的筆呢?一陣一陣煩躁,她支着額頭,把拓印臺看穿,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沒過多久藥力發作,他眼皮發沉,昏昏欲睡。“總有一天,你會沒有這麼多事情要做,我只要耐心的等就好了。”
曉沐僵着脖子從一推圖紙裡擡起頭,口乾舌燥。習慣性的去摸放在桌面下隔層的水杯,手落空之後來纔想起來,她的杯子給了馮昱鵬。曉沐側身轉了半周,看見已經趴在旁邊辦公桌上睡熟的馮昱鵬,心裡有塊地方感覺柔軟異常,太多的話哽在胸口,說點什麼,又什麼都不必說。他突然闖進了她的生活,跟他哥哥連這樣的事情都是一個風格。可曉沐不排斥他,也許是因爲很多年前的那個雪天,這個男孩坐在她對面,像是在對着最後一絲希望,求救,哭喊。
也許是,她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