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後,煙城。
離聖誕節還剩幾天,煙城下了很大的一場雪,滿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辛蕙在商場的洗手間裡看出去,就見窗外的雪花還在一匝匝、一團團地飄落。她還在張望,外面有人喊她,“辛蕙,你好了沒?”
她走出洗手間,和她一個班的同事正在過道里等她,把手裡的圍巾帽子遞給辛蕙,同事就問她,“你剛纔可把老闆氣得夠嗆,聖誕節、元旦是銷售旺季,人手正不夠,結果你還要請假。他怎麼說的?”
“他同意了,說我非要請假的話,這個月的提成不給我了。”
“那你這個月不是等於白乾了?”
她很無奈,“老闆也有難處,也怪我不仗義,在最忙的時候請假,他還要找人頂替我,我也不怪他。”
“到底什麼急事你非要這幾天趕着去江城?”同事好奇。
兩人下了樓梯,到了一樓的過道里,很多下晚班的商場員工,辛蕙過了幾秒才說:“和人約好了,聖誕節的時候見個面。”
“這麼遠趕過去,就爲了見個面?”
“是啊。”她說,“約了兩年多了,也不知道那個人忘記了沒有。”
她們跟着下夜班的人流走出商場後門,與她一起的同事還是沒弄懂她爲什麼要去江城,辛蕙也不想解釋了。到了外面,地上已被密密匝匝的腳印踩出了兩條道路。黃色的路燈下,雪花飛舞着,看着也像是金色的。
辛蕙和同事在公汽站告別,她上了回家的公汽。在車上,她又見到了那個一閃而過的廣告牌,幾個大字,“東虞輪胎,滾動世界。”以前她從沒注意過,似乎是離開了虞柏謙以後,她才突然發現,好像無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這樣的廣告。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多,她在門口拍掉身上的雪,老媽已經聽見了她回家的聲音,打開了家門。她走進去,一邊換鞋,一邊脫掉身上的大衣,問母親,“多多睡了沒有?”
當初大冬天,她裹着厚厚的羽絨服,像個氣球一樣出現在老爸和老媽面前,粗心的老媽竟然沒看出她大着肚子,只當她衣服穿多了,進門就讓她脫衣服,等她把羽絨服一脫下來,老媽立刻傻了眼,而老爸早一分鐘就發覺了女兒的異樣。
那個時候他們家的小區正在拆遷重建,父母本來歡歡喜喜地用拆遷款又添了一筆錢買了套新房,結果女兒一回來,是這種情況。
等弄清楚孩子的爸爸還不知道是誰,老媽當場就大哭起來。還好老爹夠冷靜,只問女兒這一路是怎麼回來的。辛蕙告訴老爸自己買的軟臥,一路上都有好心人照顧自己,老爸還是心有餘悸,“幸虧沒出事,要是路上突然發作了怎麼辦?”
老媽又大哭。
她自己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這個孩子不論是誰的,她都會把這孩子如珍似寶地養大。
回到父母身邊,不到半個月她就生下了孩子,剖腹,七斤六兩重的男孩,哭聲特別洪亮,她給兒子起了個小名,叫多多。
老媽還沒回答,老爸從她的房裡走了出來,“已經睡了,睡着之前一直在等你,我哄了半天才睡的。”
她走到房裡看了看兒子,小臉睡得香香甜甜,她忍不住低下頭親了一下,老媽就把她扯開了,“你一身的涼氣,別冰着他了,快去洗把臉,鍋上還給你熱着一碗湯,趁熱去喝了。”
她去洗了手,洗了臉,端過老媽遞過來的一碗排骨海帶湯,呼呼嚕嚕喝了幾口。湯很淡,油腥也不多,是父母根據她的口味專門給她調製的,一碗熱湯下肚,一身的寒氣也都驅散了。
碗才擱下,就被老爸拿走了,她站起來,說:“爸,我來洗。”老媽已拉着她讓她重新坐了下來。辛蕙一看老媽那個架勢,就知道又要來了,還沒求饒,就被老媽一眼瞪了回來。
一張照片遞到她面前。
“這次這個是你爸同事的兒子,兩年前離了婚,有一個小姑娘,判給了女方,你爸和他們也算知根知底,過幾天約個合適的時間,你們見上一面。”
這半年來,辛蕙一直被逼着相親,搞不贏老媽的時候,她也只能去應付一下,她覺得自己都可以寫一本小說了,名字就叫《未婚媽媽的被迫相親史》,她覺得點擊率一點會很高。
看她不做聲,老媽就有點生氣,“這次這個人你一定要去見一見,你爸見過他,人很不錯,離過婚,配你也合適,你總得找個人結婚吧,總不能一直守着個孩子過日子。”
她很無奈,也說服不了老媽。兒女的婚姻大事,似乎總是父母的心病。
“守着個孩子過日子也挺好,要是找個男人不好,還不如自己帶着孩子單獨過。”她也不是存心想氣老媽,真心就是這樣想的,話說到一半,看老媽的臉色已經變了,她連忙改口,“我只是說說,我沒說不去。”
老媽的表情這才和緩了下來,下着命令,“這個禮拜天你們就約着見一面吧。”
辛蕙說:“媽,我過兩天要帶多多去江城。”
老媽立刻拿眼瞪她,“不是說了讓你別帶他去的嘛,他還不到兩歲,這麼冷的天,你爸和我都不放心,你自己一個去就行了,別帶他去。”
辛蕙也不想和老媽爭,對付老媽這種人,說一套做一套就行了。洗漱之後,她就回房休息。外面還下着大雪,她把兒子的小手握在手裡,又綿又軟還熱乎乎的。一歲十個月的孩子,真不知道像誰。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你媽要帶你去找你爹,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爹,如果不是你爹,那咱們娘倆只能回家來了,以後你媽就和你相依爲命,多多,你媽很怕,你知道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那時候是哪根筋不對,竟然就和虞柏謙約了在平安夜見面。他在電話裡發火,根本不想聽她說這些,最後竟然說:“你要是想讓我等你兩年,然後還不讓我知道你在哪裡,那你乾脆以後也別回來找我了。”
她說好,他又氣得喘氣,他又不是大喊大叫的人,手機裡就聽到他氣得不得了的吸氣聲。
她那時候腦子大概也短路了,想起了他們倆的第一次是在平安夜開始的,所以就約他在他們兩人最先開始的地方見面。虞柏謙大約是氣糊塗了,竟然沒想起來,問是哪裡,她說:“就是很多年前,平安夜的晚上,你把我帶上車,然後去爬山的地方。”
他還是衝她發火,說:“我沒心情陪你演電影,你要麼告訴我你在哪裡,要麼立刻回來,你別想讓我等你。”
那時候她多固執啊,說了一句,“到時候我在那裡等你,你就當我是演電影好了,來不來隨你的便。”就把電話掛了。
後來她好幾次想給他打電話,但每次都忍住了。
辛蕙最後給老爸老媽做了無數的保證,終於把兒子帶着一起走了。多多懵懵懂懂的,只要出門,他都是高興的。去機場的路上,他聽說可以坐大飛機,一路興高采烈的。辛蕙在老爸老媽萬分不放心的目光下帶着兒子上了飛機,多多對陌生的環境充滿了好奇,看見漂亮的空姐,眼都不眨,鄰座一個留在鬍子的中年人逗了他一下,他很嫌棄地別開了臉,等飛機一起飛,他就在辛蕙的懷裡睡着了。
辛蕙是二十三號到的。桂妮妮聖誕節不在江城,她升了職,最近經常出差。辛蕙以前住的那個房間她早已退掉了,現在住了另一個女孩。桂妮妮打電話讓辛蕙帶着兒子住到她那裡去,說反正她不在。辛蕙說不用了,我還是住旅館吧,萬一我兒子在你牀上撒尿呢?
桂妮妮說:“他敢,我回來剪掉他的小**。”
她說,那我更不敢住你那裡了。她還是帶着兒子住在了賓館裡。
carey陳還挺夠意思的,聽說她來了江城,當天晚上就替她接風,知道她是帶兒子來的,就把自己的女兒也帶來了,小姑娘五、六歲,見了多多母性大發,在包廂裡兩個孩子搶着氣球,玩得不亦樂乎。
辛蕙聊了聊自己的近況,carey陳就勸她回江城來上班,辛蕙說:“我也想啊,可孩子這麼小,怎麼離得開?” carey陳也覺得很遺憾,說:“你去賣衣服,太浪費了。”
第二天就是平安夜,母子兩人睡了個懶覺,起來以後,辛蕙先給兒子泡了半瓶牛奶,然後帶他去餐廳吃了點麪條,一碗麪條母子兩人分着吃光了,飯後她帶着兒子去附近的超市逛了逛,其實也不買什麼,就是讓兒子活動一下。街上很冷,但是超市很暖和。
母子倆在超市的魚缸跟前消磨了好半天。
下午她和兒子又睡了一覺,她把手機的鬧鈴設在了四點半。鬧鈴準時響起,她把兒子弄醒。給稀裡糊塗的兒子穿好衣服,抱着兒子坐在出租車裡的時候,辛蕙才察覺自己有點緊張,心也跳了起來。
出租車在街上穿行,一路見一些櫥窗裡掛着聖誕樹,冬天天黑的早,有些聖誕樹上的小燈泡已開始一閃一閃,玻璃櫥窗上又有merry christmas的字樣。一切的一切,在告訴大家,聖誕節來了。中國人把一個外國節日,現在也過得熱熱多多。
司機把車停在她說的地方,那家ktv果然還在那裡,修的比原來還更氣派了,周圍其實也有變化,但這家ktv一直都在,她用百度查過的,知道它還在。
街上那麼冷,她不可能在街上等虞柏謙,就帶着兒子去了對面的一家咖啡店,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剛好可以把對面的ktv一覽無遺,無論是來人來車,她在這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她叫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些點心,然後又問服務員要了半杯熱牛奶。
兒子很乖,被她哄着,她帶着一本圖畫書,一邊給他講,一邊看着街對面。
她想象着虞柏謙見到孩子的情形,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目瞪口呆,還是瞪目結舌,是高興,還是糾結。她總覺得不論是那一種,都是件殘酷的事情。因爲就算他高興,孩子也不一定是他的。
而這一切還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那就是虞柏謙沒變心,如果他變心了,她帶孩子來,不就像敲詐了麼?
所以她寧肯在這裡等他,也不願給他打電話。如果他沒變心,他自然會穿越崇山峻嶺而來,可如果他不來,她又何必帶着孩子去恐嚇他。
她心裡總是抱着悲觀的想法,如果沒有孩子,如果虞柏謙沒變心的話,或許他們倆還能在一起。可有了這個孩子,真的不知道是喜是悲。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選擇題。一個答案是,虞柏謙沒變心,後面跟着兩個選擇,一是孩子是他的,二是孩子不是他的。第二個答案是,虞柏謙變心了,後面也不需要選擇了,如果等不來他,她就帶着孩子悄悄離開,也別問是不是他的了。
當初她和虞柏謙約的是七點,她不到六點就來了,等到八點還沒看見虞柏謙的人影,每來一輛車,她就盯着看,ktv門口有人進出,她也盯着看,中間她只帶着兒子去撒了個尿,前後不到三分鐘。她覺得不可能因爲這三分鐘,她就看漏了他,如果他來了,他的車肯定會在ktv門前的停車場上停一會兒,可這三分鐘裡,那些車子一點變化都沒有,她看了兩、三個小時,早把那些車子記住了。
臨近七點的時候,她甚至帶着兒子在咖啡館外面玩了一會兒。天那麼冷,只有路燈和閃閃的霓虹,多多在人行道上跑來跑去,他被拘了一天,這會兒能讓他亂跑,他很開心,咖啡館門前一個舉牌子的小木人都讓他玩了半天。他跟小木人說話,童言童語,只有他和小木人明白。
辛蕙就一直跟着兒子,如果虞柏謙來了,肯定一眼就會看見他們母子倆。
但辛蕙沒有等到虞柏謙,她等到快九點,多多都困了,最後她結賬離開。三個小時,她點了三杯咖啡,三杯牛奶,一堆點心,點心她打包帶走了。虞柏謙沒有來,很多年前,他在這個地方把她帶走,與她共度了三天,今天,他卻沒有出現。
她帶着兒子回了賓館,在出租車上她呆呆地看着外面,想起虞柏謙說的,“你別想讓我等你。”是啊,她能隨隨便便地跑掉,他也就能隨隨便便地把她忘掉,甚至早就有了別的女人。
難道真像桂妮妮說的那樣,等一個男人對你始終如一,哪怕給他冷臉,他也能把整顆心捧在你面前。有這種想法的女人都是有病的,而且是很嚴重的公主病。快餐時代,誰還理會天長地久?只有死掉的人,纔有資格這樣說。
回到賓館,多多已經很瞌睡了,她幫他洗了個澡,兒子蔫蔫的,躺在牀上軟綿綿地叫媽媽,她趕緊把他塞進被窩,他睜着眼睛又叫了兩聲媽媽,閉上眼就睡着了。
辛蕙心裡有不妙的感覺,果然到了半夜多多就發起燒來,他閉着眼睛,喘氣的鼻息很重,辛蕙不敢睡了,給他餵了兩次水,就一直守着他。
可是直到天亮多多的燒都沒退下去。她心裡就有點慌了,自從見識過顧承亮發燒的嚴重性,她對發燒就不敢大意了,趕緊幫兒子穿好衣服,抱着軟綿綿的兒子,就直奔兒童醫院。
排隊掛號,診斷,又做皮試,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多多才掛上了吊針。還好他不哭不鬧,護士針戳下去的時候,他只癟了癟小嘴。她哄着兒子,“多多乖,打了針就不難受了。”他就把眼裡的一點眼淚憋了回去。大冬天的,辛蕙出了一背心的汗,心裡一直埋怨自己,那麼冷的天,她竟然讓兒子在人行道上瘋玩了半個多小時。她沒等到虞柏謙,卻把兒子害病了。
她抱着兒子坐在輸液室,周圍一圈全是抱着孩子的家長,有小孩在哭,聲嘶力竭的,那個媽媽一直在哄。辛蕙低下頭親了親兒子的額頭,突然有人在她身邊停了下來,“咦,你不是那個……”
她擡起頭,就看見一張認識的臉,兩人都愣了一下,來人先想起她的名字,叫了出來,“辛蕙。”辛蕙也想了起來,微笑着說:“蘇暢。”
正是陳巖澤的夫人蘇暢,她看着辛蕙和多多,“你兒子?他怎麼了?”
辛蕙怔了一下,“發燒。”然後問她,“你也帶孩子來看病?”
蘇暢笑起來,“是啊,咳嗽一直不好,醫生說要打針,怕轉成肺炎。”
“孩子呢?”辛蕙見她單身一人,就問她。
蘇暢轉頭向她後面示意了一下,辛蕙這纔看見抱着孩子剛進來的陳巖澤,陳巖澤也沒想到會遇見她,也是一愣,辛蕙先對他笑了笑,陳巖澤就看着她懷裡的多多,問了句和他老婆一樣的話,“你兒子?他怎麼了?”
“發燒。”辛蕙只能再回答一遍。
這時候她看見陳巖澤手裡抱着的是個小姑娘,年齡看着和多多差不多大,小丫頭大約剛剛打過皮試,正要等過敏反應,剛好辛蕙身邊有空位,他們夫妻倆人就坐了下來,蘇暢就坐在她身邊,辛蕙問她,“你們怎麼也到了江城?”
“他在這邊開了家餐館,我們現在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在江城,你呢,也在江城?”
辛蕙覺得也沒什麼好瞞的了,“我在煙城,這兩天有個朋友結婚,我來參加婚禮。”
“噢。”蘇暢笑一下,看着多多,“你兒子看着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啊,他多大了?”
“一歲十個月。”這下就算不想讓虞柏謙知道,他也會知道了。辛蕙心裡想着,扭頭看過去,陳巖澤拿着手機正在打字,不知道爲什麼,辛蕙覺得他就是在給虞柏謙通風報信。
可是知道了又怎麼樣呢?他昨晚都沒有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