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第 75 章 櫻桃琥珀

蔣嶠西有四年沒回過省城了。這座他出生, 自小長大的城市,在這四年裡日新月異, 變化飛速。

「這一片全都拆了?」他坐在巴士上, 望著窗外。

這原本是他初中時候, 每天放學來上競賽班的地方。

林櫻桃眼裡映著外面的夕陽, 她在他身邊說:「拆了兩年多了, 蓋了一座萬達,蔡方元說這片兒房價漲得可厲害了!」

蔣嶠西過去從沒覺得他對這座城市是有什麼留戀的。可生在這裡, 長在這裡, 聽著路人熟悉的鄉音,瞧著街邊的看板,就連收到中國移動一條歡迎短信都令他感慨萬千。

櫻桃握著他的手, 在高架橋下的一個街口下車。蔣嶠西望向了電建總部社區的方向,那附近的街道,菸酒食肆,全都變了。

林櫻桃牽著他,往前走。

「秦叔叔的超市開到路對過了,」林櫻桃在前面說, 還像第一次帶他參觀羣山工地時一樣,「他把原先賣燒J和乾果的兩家店盤下來了, 你看,就在那邊, 是不是特別大!比原來的小店大了三倍!」

正說著, 從秦家的店裡走出來一個人。他一瘸一拐的, 戴著手套,將店裡一箱碎掉的鮮J蛋抱出來,放在門口的小車裡。他遠遠朝這邊望,忽然招了一下手。

「秦叔叔!」林櫻桃遠遠喊道。

秦叔叔的身板比原來壯實多了,他皺眉道:「你怎麼大學還沒開學啊!」

接著他便看見了林櫻桃身邊那個年輕男人。

好像有點陌生,但怎麼看著,又感覺很熟悉。

林櫻桃擡頭對蔣嶠西說:「秦叔叔好像認不出你來了。」

蔣嶠西垂眼說:「其實我也不認識他。」

林櫻桃握著他的手過馬路,拽著他走過去了。「秦叔叔,」她說,「你不認識蔣嶠西了?」

蔣嶠西輕聲道:「叔叔好。」

秦叔叔驚訝地盯著蔣嶠西,從頭到腳來來回回看,他又看了一眼林櫻桃的笑臉,又看他。

「蔣嶠西?」他說,「你怎麼會回來啦??」

社區站崗的門衛和08年時又不一樣了。週日下午,社區裡多是遛狗和抱著嬰兒散步的家長,還有老大爺聚在街口下象棋。

「櫻桃啊!」有阿姨問,「你怎麼回來啦?」

林櫻桃笑道:「星期天回家看看我爸媽!」

「哦哦!哎喲,林工真幸福!」阿姨笑著,眼睛朝蔣嶠西瞥了一眼,疑惑地一皺眉,又挪開視線,她對林櫻桃點頭笑了笑,走開了。

林櫻桃來到自家單元門口,仰頭朝家裡窗戶看了一眼,她對蔣嶠西說:「爲什麼阿姨們都認不出你了。」

蔣嶠西說:「可能我變化太多了。」

「沒有啊,」林櫻桃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她想了想,說,「可能她們沒想到你還會回來。」

林櫻桃拿鑰匙打開單元門,她走進裡面,蔣嶠西個子高高的,停在了門外。

她忽然回頭,用力抱住了蔣嶠西的腰,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蔣嶠西握住了櫻桃抱在他腰上的手。

「那你想到了嗎?」蔣嶠西低頭,冷不丁問。

林櫻桃擡起眼看他,她使勁兒搖頭。

蔣嶠西把她的手拿下來了,用力攥了攥。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去?」林櫻桃問。

蔣嶠西低下眼。「我在下面等著,」他說,「如果叔叔阿姨同意,你就給我打個電話。」

「他們一定會同意的,」林櫻桃小聲嘀咕,樓道里有迴音,她怕爸爸媽媽在樓上開門會聽見,「他們都很喜歡你。」

「喜歡我不代表,捨得你現在就嫁給我,」蔣嶠西垂下眼了,他說,「我還什麼都沒有呢。」

林櫻桃抿了抿嘴脣。「你有我啊。」她賭氣似的說。

蔣嶠西忍俊不禁。

櫻桃上樓去了,她的腳步輕快,很快就消失在了蔣嶠西眼前。

蔣嶠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把身邊的單元門關上了。

如果他再自信一點,也許他可以和林櫻桃一起上樓,強烈要求林叔叔和娟子阿姨把櫻桃嫁給他。

但林叔叔夫妻倆都是性情溫柔的人,也許他們會因爲不忍拂兩個年輕人的心意,而答應下來。

倒不如讓他們有機會和櫻桃單獨談談,說一說父母輩的疑慮和擔憂,蔣嶠西也希望櫻桃能夠再認真想一想,再做決定。畢竟一旦走入了婚姻,他們這段關係就有了法律效益,今後就算櫻桃再愛上了別人,想走,蔣嶠西也不會輕易放她走了。

「你是……」有個女孩的聲音在身後問,「蔣嶠西?」

蔣嶠西在屋簷下轉過頭。

是一個陌生面孔。

辛婷婷臉色慘白:「你……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蔣嶠西說:「你是誰。」

林櫻桃開了家門,發現爸爸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一邊包水餃。

林媽媽笑著低頭擀麪皮:「誒呀,我每次聽這個宋小寶喊『櫻桃』啊,我就想笑——櫻桃?!」她握緊了擀麪杖,忽然看見她了。

林櫻桃朝電視機裡看了一眼,好像是個農村題材電視劇,她說:「爸爸,媽媽,你們先別包了,我現在有很嚴肅的事情要和你們說。」

電視機也被關上了。

林櫻桃站在電視前,面朝沙發上的爸爸和媽媽,林爸爸問,你怎麼回來了,林櫻桃朝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先別搗亂,她像要演講一般:「我想正式地和你們說,我打算和蔣嶠西結婚。」

林爸爸看著她,愣了愣,彷彿早有心理準備了。

林媽媽卻察覺到有什麼不對,皺眉看林櫻桃的臉。

果然林櫻桃下一秒就說:「我們明天就去民政局!」

「什麼?」連一貫雲淡風輕的林電工也震驚了。

林媽媽在旁邊一下子站起來了:「你突然從北京回來也不打個電話啊!」

林櫻桃說:「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嘛。」

寒假才結束沒多久,爸爸媽媽明顯不是很想念她。林櫻桃坐在沙發上,她覺得爸爸一直都很喜歡蔣嶠西,肯定會答應的,所以她對媽媽耍賴,她捂著手湊到媽媽耳邊:「媽媽我和蔣嶠西可好了,在香港天天住在一起。蔣嶠西以後賺錢可多了,現在結婚保險,等到過幾年再結婚,他萬一被別的女的勾走了不要我了怎麼辦——」

媽媽拿擀麪杖敲她的頭,林櫻桃「哎喲」一聲。「你倒是挺上趕著的!」媽媽嫌棄道。

爸爸在對面接過了老婆的擀麪杖,他繼續擀麪皮,說:「櫻桃啊,你們纔多大,還不能夠結婚吧。」

林櫻桃說:「蔣嶠西明天就滿22歲了,可以去領證了。」

媽媽說:「你們打算了多久啊?」

林櫻桃不太好意思似的,偷笑道:「他寒假和我求婚了。」

「誒喲喲,」媽媽說,「還『求婚』,你們纔多大小孩啊,寒假求婚你怎麼不告訴我。」

林櫻桃說:「我當時還沒想好什麼時候領證,本來以爲要畢業以後……他把他的銀行卡都給我了,還給我買了戒指,他堂嫂還送給我兩個大金鐲子——」

媽媽臉色一變:「送你什麼??」

林櫻桃低頭說:「大金鐲子,反正我都收下了,你總不能再讓我去退了……」

爸爸把水餃搬進廚房裡,他洗了洗手,走過來擦著手坐在了林櫻桃身邊。他低頭問:「櫻桃,你是認真的啊?」

林櫻桃小J啄米似的,對爸爸用力點頭。

「可是你一個人,怎麼領證啊,」爸爸頭疼道,「去民政局領結婚證,要兩個人都到場,嶠西還在香港——」

林媽媽在後面擦著桌子,說:「小P孩,什麼都不懂——」

林櫻桃說:「蔣嶠西現在就在樓下!」

「啊??」林爸爸和林媽媽異口同聲地驚訝道。

蔣嶠西雙手揣在褲兜裡,他站在單元門前,還在低著頭出神。

「蔣嶠西,你爲什麼還會來?」辛婷婷見了他,就像見了一座瘟神,她看了一眼林其樂家的單元門,忿忿不平道,「你知不知道其樂她因爲你,吃了多少苦,以前從小學就被人說早戀,到了高中被學校的人排擠,又到大學……她被總部被實驗的人說了多少年的閒話?你當年走的時候,其樂大晚上追到外面馬路上,穿著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著大哭,整個社區的人都知道,都笑話她……」辛婷婷看著他,很不解,「你幹什麼還來?」

她又看了看附近的路口,好像怕誰發現他們似的:「你快走吧,其樂在大學已經有男朋友了,她現在挺好的,你再來找她,不論幹什麼,讓別人看見又要說她閒話了,你家倒是搬走了,其樂和林叔叔還要在這裡住呢。」

蔣嶠西低著頭,他盯著地磚的紋路,腦海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夜裡,穿著睡衣,手腕上還掛著鑰匙繩,在他懷裡被吻得說不出話,什麼都不懂的櫻桃。

「其樂大晚上追到外面馬路上,穿著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著大哭……」

「……整個社區的人都知道,都笑話她……」

蔣嶠西深呼吸,他忽然覺得一陣心絞痛。

他隔著社區門,往樓上看。他忽然想,如果他當初失去了她,那麼再回來,聽到的也許就是辛婷婷這一番話。

你走吧,她有男朋友了。

有腳步聲從樓上下來了。

「蔣嶠西!」林櫻桃從裡面急匆匆推開門,她脫了外套了,穿著拖鞋,高興得臉頰發紅,她握住他的手,「快走,我爸爸媽媽讓你上去!」

蔣嶠西進到了溫暖的家門。他擡起頭,看到林海風叔叔和娟子阿姨站在門裡,也手足無措地看他們。

蔣嶠西伸手把林櫻桃摟過來了。「叔叔,阿姨,」他擡起眼正視他們,喉嚨一陣發緊,他深吸一口氣說,「請你們把櫻桃嫁給我……我會一輩子都對她好的。」

林電工站在跟前,他愣了愣,看真的出現在眼前的蔣嶠西這個孩子,又看在一邊淚眼汪汪瞧著嶠西的閨女櫻桃。

「嶠西啊,」他無奈笑道,「今天我跟你阿姨正好包了餃子,你們在香港過年都不吃餃子的吧?」

林媽媽剛剛還有些生氣,覺得兩個小孩太胡來了,這會兒看蔣嶠西這個過於緊張的樣子,她的語氣又不自覺放溫和了:「在下面等了多久啊?先把旅行包拿下來吧。」

林櫻桃吃水餃時,轉頭看爸爸媽媽剛纔在看的電視劇。她皺起眉,發現這部電視劇就叫做《櫻桃》,講述一位叫櫻桃的智障母親與她的瘸腿丈夫的故事。

蔣嶠西長得高,就著林家的茶几吃水餃,總需要彎下腰。他陪林叔叔喝了一點小酒,是林叔叔特意找出來的半瓶五糧Y,蔣嶠西很少喝白酒,林叔叔說,家裡平時沒有人陪他喝,這還是上回櫻桃姑父從北京過來,帶過來的一瓶。

林海風和蔣嶠西邊喝邊聊,聊這幾年蔣嶠西在香港獨自生活的經歷,聊蔣嶠西堂哥的病情,聊林櫻桃的性格,優點,缺點,大學學的專業,又聊起了蔣嶠西的父親。林櫻桃在旁邊偷偷聽,時不時朝他們看一眼,她不放心道:「爸爸你快點吃水餃都涼了——」

爸爸回過頭,笑道:「櫻桃啊,你是不是會炸花生米了,幫爸爸炸一盤好不好?」

林櫻桃暗暗和蔣嶠西對視了一眼。

小的時候,在羣山工地,大人們在一起吃飯,喝著酒,吞雲吐霧,總會把小孩子支開。

而現在,在爸爸眼裡,似乎蔣嶠西已經坐上這個成年人的酒桌了。

林櫻桃不知道這好還是不好,但這似乎是一種家庭的儀式:有一些話,是爸爸要單獨和蔣嶠西講的。

她站在廚房裡,剝事先曬乾的花生米。媽媽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了,她到了林櫻桃身邊來,壓低聲音問:「嶠西今晚定酒店了嗎?」

林櫻桃看她一眼,小聲嘟囔:「定了,但我想讓他住在家裡……」

媽媽在旁邊瞧她。

林櫻桃耳朵都紅了:「幹嘛呀,正好明天一塊兒坐車去民政局……」

媽媽又敲她頭:「張口閉口就是民政局!」

小的時候,林櫻桃什麼都想當。

她想當小明星、小畫家、小舞蹈家……她的人生有一千萬種可能,在林櫻桃心裡,整個世界是張開了懷抱,朝她打開的。

可慢慢的,有形無形之間,她踏上了屬於自己的那條漫長的道路。她與小時候一個個關於未來的願望、設想擦肩而過。

這些願望中間,有一個叫做,「我想嫁給蔣嶠西」。

而這個願望即將要成真了。

林櫻桃蹲在陽臺上,給懶成一團的咪咪梳毛。她擡起頭,看到蔣嶠西穿著爸爸的拖鞋,出現在了陽臺門裡。

「爸爸和你聊完了?」她問。

蔣嶠西坐在陽臺的太師椅上,摟著櫻桃,讓她坐在他腿上。「嗯。」他心事重重地點頭。

「都聊了什麼?」她問。

蔣嶠西眼眶裡溼潤的,不知道是喝酒喝成這樣的,還是什麼別的緣故。「聊……以前的事,以後的事。」

「蔣嶠西。」

「怎麼了。」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開始一起生活呢,」林櫻桃歪著頭,靠在了蔣嶠西肩膀上,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像那些夫妻一樣,一起住,一起吃飯,然後去上班,一直都在一起……」

蔣嶠西想了想,說:「你非要現在去美國,我呢,再在香港幹上兩年,回來的時候,二十四了,可以買房子了。」

「蔣嶠西。」

「嗯?」

「你已經是我丈夫了嗎?」

蔣嶠西說:「法律意義上來講,明天領了證就是了。」

林櫻桃說:「好想立刻到明天。」

天上懸著雲遮月。

蔣嶠西低聲道:「老婆。」

林櫻桃羞得臉頰緋紅:「你不要現在叫……留到明天再叫,不然就沒有新鮮感了。」

蔣嶠西忽然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放在她膝蓋下面。他一把就把她抱起來,抱得高高的。

「那現在睡吧,醒了就是明天了。」

二〇〇四年,在林其樂的小屋裡,來自羣山的萬年青曾經和來自香港的芭比娃娃舉行過一場婚禮。那場婚禮好不熱鬧,雖然現場司儀禮賓樂隊全都由林其樂一個人代勞,但也從早大辦到了晚上。

林其樂的手摟過了蔣嶠西的腰,閨房的小牀上,她蜷縮在他懷裡。林其樂在夢話裡嘟囔「蔣嶠西」三個字,她的未婚夫把她緊緊摟著。

「媽媽!!我想穿那個,我07年買的奧運t恤!怎麼找不到了……啊媽媽!!!」

林櫻桃從一大早就感到十分不順:媽媽不同意她穿奧運情侶t恤和蔣嶠西拍結婚登記照片。

「壞了我的戶口本好像沒帶……」林櫻桃坐在爸爸的老桑塔納後座上,翻了翻自己的小包,臉色煞白,轉頭看蔣嶠西,然後看著蔣嶠西深呼吸,蔣嶠西也緊張得很,他給她看他手裡拿著的兩本。

等到了婚姻登記處,林櫻桃一直忐忑地待在蔣嶠西身邊。她坐下了,冷靜地和他一起填結婚登記聲明,林櫻桃忽然鼻子開始酸了,她和他一起按紅手印,按完了不自覺就擡起手抹眼淚。

等到和蔣嶠西站在一起,朗讀民政局給的誓言的時候,林櫻桃想忍住,可她已經泣不成聲。她以前是羣山小學廣播站的小播音員,但這一點用都沒有。

蔣嶠西摟著她,一個人替兩個人念,他聲音低的,並不順暢,把這麼長一段話都念完了。

「我們兩人自願結爲夫妻,從今天開始,肩負起婚姻賦予我們的一切責任與義務: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愛,相濡以沫。

今後,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富有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青春還是年老,我們都風雨同舟,同甘共苦,相守一生。

宣誓人,蔣嶠西。

宣誓人,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