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慕站在長樂殿的迴廊上,看天上揚揚撒撒落下來的大雪愣愣的發呆。
在她的記憶裡,大順只有進了十一月纔會下雪。眼下,不過是十月中旬。御花園裡金燦燦的秋菊還未開敗,大朵的花朵掛在枝頭上,似妃嬪高昂的螓首一般。
伸出纖細的玉手接從天而落的雪花,她眨着眼眸落淚了。
她的煜兒,大月唯一的皇子,成了永寧帝拿去威脅大月退兵的籌碼。
一陣寒風呼嘯而來,卷着雪花吹起李青慕身後的月色披風。沉沉的披風隨寒風揚了揚,又緩緩落了下來。
一名叫蘭心的宮女從殿裡走出來,對李青慕福了福身子後,道,“五公主,外面天寒,您還是到殿中去吧。”
李青慕搖頭,未挽髮髻的青絲被寒風吹起,纏繞在了她的身側。
天寒,有她的心寒嗎?
大順國難當頭之時,大月對大順出兵。就如建寧帝所說的那樣,她的夫君出兵打她的國家,然後,她的兄長要用自己的孩子換取和平。
看着自己的淚水落到雪地裡,李青慕緩緩蹲了下去。
將玉手放到落了新雪的雪地裡,她感覺不到雪的涼意。
“五公主,小皇子哭了。”蘭心又道了句。
李青慕神思一頓,擡起冰涼的手擦了眼上的淚,向長樂殿內走去。
長樂殿內,快滿一歲的小皇子正躺在奶孃的懷裡哇哇的亂叫。見到李青慕進來,他揚起小手,甜甜的喚了聲,“娘。”
李青慕將身上的披風脫下遞給一側的宮女,將無一絲血色的手放到炭盆上烤熱,然後才走到奶孃身前,將那個小小的奶娃抱到了自己的懷裡。
“娘……”小皇子纏上李青慕的脖子,小手纏在了李青慕的頭髮上。
李青慕到矮炕前坐下,怕自己的髮絲割傷了小皇子的手,柔聲哄道,“煜兒乖,鬆開孃的頭髮,娘給你好玩的。”
拿起一側的玉面小鼓,李青慕輕輕敲了起來。
小皇子聽到鼓聲,鬆開李青慕的頭髮去夠小鼓玩,聽着鼓點哈哈大笑着。
蘭心行到李青慕的身後,拿着蓖子輕柔的給李青慕蓖了頭,將所有的頭髮都束了上去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露出白皙的頸子。
長樂殿外突然傳來宮女一聲高唱,“皇后娘娘駕到~”
蘭心放下拿起來的玉釵,隨着幾個奶孃走到殿門口跪了下去。
李青慕如沒有聽到一般,抱着懷裡的稚子,頭也未擡。
淨語身着赤色繡了鳳凰的對襟收腰宮裝,頭上挽瞭如意髻,簪着七尾鳳釵,一身貴氣。
她扶着宮女紫竹的手緩緩走進內殿,站在了李青慕的身前。
微低下頭,她伸出手去逗弄李青慕懷裡的小皇子,挑起畫得精緻的柳眉,笑了,“公主,小皇子真是可愛。”
聲音柔美,如夏日裡緩緩流趟的泉水一般。
小皇子一揚肉呼呼的小手,捉住了淨語髮髻上垂下來的紅寶石流蘇。
紫竹一驚,忙伸出手,想將小皇子的手掰開把流蘇拿出來。
“放肆!”淨語一聲冷喝,不怒而威。
紫竹嚇得身子一抖,忙退下了。
淨語輕柔的扶着小皇子的手,隨着那流蘇往髮髻上摸。待摸到是一隻步搖後,將它從髮髻上摘了下來。
白皙嫩白的手指微一用力,將紅寶石流蘇從步搖的拽了下來,任小皇子拿着去玩了。
一揚手,黃金製成梅花樣式,沒了流蘇的步搖被扔到了一側的桌几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淨語站直身子,對身後的宮女們冷聲道了句,“都退下,本宮要同五公主說幾句話。”
回過頭,淨語又對李青慕輕喚了句,“五公主……”
李青慕擡頭,將奶孃叫過來,讓奶孃把小皇子抱出去了。
宮人都退下後,淨語撂起裙襬坐在了地上,將戴滿珠飾的頭靠在李青慕的腿下,輕輕閉上了雙眸。
淨語的封后大典,李青慕並沒有出席,這是她回到皇宮後,第一次見到淨語。
李青慕擡起手,輕撫在淨語簪滿珠翠的髮髻上。
就如同荷葉所說的一樣,淨語不再是以前的淨語。她身上再看不到五年前怯怯的神色。一個眼神,就能讓宮女嬤嬤嚇得瑟瑟發抖。
拿過棉帕子,李青慕擦掉淨語眼角滑下的一顆淚珠,輕聲問道,“淨語,你恨我嗎?”
淨語把臉埋在李青慕的腿間,點了點頭後,卻又搖了搖頭。
雙肩抖動了會後,淨語緩緩昂起頭,雙眸微紅,她看着李青慕道,“我恨過你,可後來,我不知道什麼是恨了……”
李青慕將淨語從地上扶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身側,又問,“淨語,爲了這一日,你付出了什麼?”
“善良,單純,仁慈……”淨語將頭靠在李青慕的肩上,看着長樂殿內不知明的地方,輕聲道,“我對你皇兄的愛,還有我們的皇兒……”
李青慕聞言低下頭去看淨語,卻只看到了淨語白皙的額頭,鼻間環繞的,是淡淡的茉莉香。
“你,沒能將他誕下?”李青草出宮時,淨語正帶着身孕。
“誕下了,是位皇子。”淨語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節青白,“你皇兄很喜歡。可我沒能護住他,他二歲時,歿在了我的懷裡……”
李青慕心中一揪,心底的痛楚化做眼淚,顆顆從眼角滑下。她伸出手握住淨語的,哽咽道,“都怪我,如果當年不是我,你不用受這麼多苦。都怪我……”
“不是大順,就是大月。”淨語坐直身子,拿帕子擦了李青慕眼角的淚水,語氣裡再沒了哀傷,“二者選其一,我寧願在大順……”
如果李青慕不把她推到建寧帝的龍牀上,她現在就是大月皇帝的妃嬪。大順皇宮,最起碼是她熟悉的,去了大月,她才真正是沒了活路。
看着轉瞬間便將哀傷掩盡的淨語,李青慕挑起嘴角一笑,道,“五年,你變了太多,我卻還是如以前一樣……”
“我把一天當成一年過。”淨語回道,“一天不算計,我都沒法活下去。我什麼也沒有,沒有強勢的外家,沒有皇上的寵愛,沒有了皇兒……公主,你會把一天當成一年過嗎?”
李青慕搖頭,她,她都是把一年當成一天過。
大月皇宮裡待的兩年,不管建寧帝對她的情是真是假,都是把她捧在手心裡。就算是同後宮的妃嬪們算計來算計去,也可同建寧帝多翻商討。
離開大月後她找到了靈犀,一家人在一起這一年,現在讓她想來都如夢一樣。
美的虛幻而又不真實。
兩人沉默了須臾,李青慕擡頭,看着淨語笑了,“是我大皇兄讓你來的吧。”
她被軟禁在長樂殿,是永寧帝的命令。沒有他的手喻,即便是一國之後也沒有可能進來。
淨語點頭,揚起嫩白的手掌互擊了三下。
宮女拎着食盒進來,在內殿的雕花桌几上擺上了四碟小菜,一壺清酒。
宮女退出去後,淨語站起身,走到桌几前持起玉壺給斟了兩杯酒,拿起來後遞給李青慕一杯,輕聲道,“公主,五年後再次見面,婢子敬您一杯。”
李青慕連連擺手,接過酒盞時眼淚突然落下來,道,“別,你現在是一國的皇后,你一句婢子我當不起。”
淨語輕碰了一下李青慕的酒盞,昂頭喝下去後,道,“身外之名罷了,我當皇后,不過是不想死而已。”
李青慕抿了一口酒,等着淨語繼續說下去。
“江南水患,糧食顆粒無收,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魏國一向是依附於大順的邊陲小國,可今年卻趁着大順國難當頭而出兵,已經交戰半年有餘。”淨語輕嘆一聲後,對李青慕又道,“五公主,這兩件是大事,數不清的小事,還有許多,大順已經無力同大月開戰。大月皇帝重兵壓境,你心中清楚是爲何……”
李青慕低下頭,心中酸澀。建寧帝或許不在乎她,可這大月皇室唯一的皇子,卻是必奪不可。
連連搖頭,李青慕捨不得自己孩子。她把手中的酒盞放到一側小几上,還是搖頭。
淨語坐下來,問道,“難道,你在等着太后娘娘出來爲你做主,將小皇子保下嗎?”
李青慕擡頭看淨語,再次落淚。
沒錯,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娘。只要她娘說話,永寧帝一定會顧忌三分的。
爲人母的自私,讓她不想去考慮兩國的戰況如何,她只想將小皇子留在自己的身側,看着他長大成人。
“五公主,皇上說了,只要你同意將小皇子還給大月,他會在大順給你遍尋佳婿,你以後誕下的孩子,會封王拜爵。”
李青慕還是搖頭,她不在乎什麼公主不公主的身份,她只想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身邊。
淨語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輕飲下後,道,“你既是不同意,那隻能讓皇上同太后娘娘去談了。皇上說了,太后娘娘可以在你和毅王之間選擇一個。”
李青慕猛的擡頭,心底升起寒意,“什麼意思?”
“皇上對太后娘娘的心意如何,你我都清楚,太后娘娘的話,皇上一定會斟酌。”淨語將斟滿酒的酒杯遞給李青慕,輕啓朱脣,柔聲道,“太后娘娘若是選擇了你,皇上會下旨封毅王爲大將軍,不計一切後果和代價,出動大順餘下全部兵力去同大月作戰,保你們母子安全。”
看着李青慕完全蒼白了臉色,淨語又道,“如果太后娘娘選擇了毅王,皇上不會再顧忌你的想法,會直接將小皇子抱走還給大月皇上,平息這場戰亂。”
“五公主,你說仁後會選擇你,還是選擇毅王?”
“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娘!”李青慕突然對淨語吼道,“他怎麼能爲樣難爲我娘。”
“難爲太后娘娘的,不是皇上,”淨語將酒盞放回到桌几上,低頭道,“是你。”
難爲太后娘娘的,不是皇上,是你。
不是皇上,是你。
李青慕顫抖着雙手捂在自己的臉上,哽咽出聲。
許久後,她抽噎道,“我和孩子,一同回大月,我們一起回去。”
她不能讓自己的弟弟去征戰沙場,她不能讓自己的娘以淚洗面。
淨語突然落淚,抿脣道,“五公主,在這種情況下,皇上會再嫁一位嫡公主去大月嗎?就算你不要嫡公主的身份,皇上也不會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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