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決定廢宰相,設三省,但晉西晟卻突然之間改變想法,收回之前命令。
舉朝皆不得而知皇帝怎會如此出爾反爾,但卻難敢抱怨。
晉西晟一手提拔臨風登上宰輔之位,又將臨風側室立爲正室,冊立一品浩命夫人頭銜。少年將相,美人在側,羨煞旁人。
朝中雖也有異議者,但皆在晉西晟雷厲風行間妥協。
別人雖是不懂,但頤祥卻是懂的。只是除了嘆息擔憂,亦再無他法。
又是這樣整日忙於政事的日子,匆匆而過,晉西晟好似每日都過得很充實,可是隻有夜深時,他才卸下那些冷漠,閉上眼,一顆心想的只有她。
朝臣也好似看出了皇帝的不快,上書道春獵將近,不如去圍場狩獵,彰顯我朝帝威。
晉西晟淡淡應下,陽光明媚之日,便攜了千軍奔赴圍場。
大隊的人馬掠過廣袤的青色原野,晉西晟一馬當前,手中的箭穩穩瞄準叢林裡奔走尋食的肥鹿,拉了滿弓,鬆手,離弦的箭倏地朝那肥鹿飛去,一擊命中要害。
那鹿掙扎着雙蹄倒在地上,隨從忙駕馬去撿。
緩緩擡眸,漫天林立的樹木參天緊聚,日光依稀照入林中,竟讓晉西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多年不曾狩獵,他的箭法與臂力絲毫不減,但爲何卻沒有那份年少的熱枕。心中仿若隨時都是沉甸甸的,讓他的面容更添冷峻。
望着遼遠無際的叢林,突然沒有這狩獵的心情。晉西晟調轉馬頭,正欲策馬離開叢林,但突聽耳側嗖嗖的風聲傳來,他轉眸,竟見一隻利箭從前方射來,凌冽劃破長空,直直刺向他。
“皇上小心——”有人在耳側驚呼,他腦中突然閃過陌生卻熟悉的畫面,怔怔立在馬上,忘了動彈。
那支凌空射來的箭在瞬間逼近,他恍惚之際,見臨風在遠處焦急射出一支箭,欲將那朝他射來的箭打掉方向。但臨風出箭已晚,箭頭恰恰錯過箭尾,那箭已朝他直直射來。
——箭頭刺入身體的沉悶聲驚亂了他的思緒,肩頭傳來劇烈的痛楚,他也因這強烈的力道從馬背上摔落。
周圍的人羣蜂擁而上,惶恐驚呼:“……皇上!”
他卻突然綻起一個微笑,淺淺的,卻是由衷的。
兵部李氏跪倒在御駕前,顫抖惶恐,“臣誤射了箭,臣臣罪該萬死……”
但正是這誤射的箭,讓他憶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場相遇。亂箭之中,她小小的身影爲他引開大皇子的追殺。她一身白裙,如小小的精靈,跳躍在滿目的翠綠當中。
遙兒,原來我們的姻緣糾葛是早已註定的。
你逃不掉,我也不願逃掉。
一衆人飛快趕回了皇宮,太醫顫抖地爲晉西晟取出箭頭,事先道:“皇上請忍耐住……”利箭刺骨,常人必定難以忍受。
但晉西晟卻只微皺了下眉,任由太醫包紮處理。
太醫終於將傷口處理妥當,擦了汗,正欲再囑咐一些事宜,卻見眼前皇帝已經起身出殿。
晉西晟快步行去清宛的宮殿,他思心似箭,他想見她,很想見她。
可是到了殿門外,卻駐足良久,才緩步踏入。
夕陽的餘暉自他推開的殿門射來,照亮了裡面華麗的宮殿。但這座華麗的宮殿卻絲毫沒有人氣。
他緩步走進,見那單薄的娉婷身影坐於桌前。她怔怔望着手中的東西出神,好像並不知道殿中已經多處一個人來。
她手中拿的是什麼?
他靜靜上前,她尖細的手指握着一塊碎布。白色卻泛黃的碎布,只小小一片,周圍的線條凌亂且不規則,像是被人狠狠撕裂殘存下的。
他的心在那一瞬間猛然一跳,竟疼痛難忍。
那塊碎布,曾經寫着他的承諾:此心如磐石,永生不換。
他緩步上前,手掌落在她的雙肩。
儘管他上一次離開時吩咐了人強行逼她吃飯用藥,但她的肩仍舊消瘦得不堪一握。
她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但卻並沒有轉身,背對着他,靜坐如蓮。
他將頭觸在她的耳後,閉上眼睛,聞着她身上十三年來都不曾散去的氣味。十三年前,他也曾被這氣味擾亂了心神。這氣味,溫暖、安寧、惹人疼惜。
他的雙臂攬過她,他自她身後深深擁住她。但卻彷彿怕將她瘦弱的身體揉碎,他的動作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可是饒是再輕微的動作,肩上的傷口仍疼得他皺眉。
他將頭埋在她頸間,狠狠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門外射進的夕陽將他們的身影疊合在一起——契合,雋永。
良久,他突然挺直身軀,踏步上前,正視她。
可是她卻沒有在看他,她的目光空洞無神,不知落在何處。
他緩緩移開目光,望向朱門外的碧空晴雲,望着滿苑的青葉緋花,這是晴好的一天,他只願今後的每一天都如此晴好。
他的手從袖中伸出,在她眼前攤開。
精緻的藍色小瓶靜躺在他手心,也奪去她的所有視線。
她終於看向了他,一瞬不瞬看他,卻是悽婉一笑。
這一份笑,飽含了滄桑悲憫,攜帶了她所有的美麗,彷彿她將此生的光華都摻進了這笑裡,竟讓他炫目,竟讓他不敢直視。
他靜靜凝視她,他在說:“你不是恨我嗎,此刻,就讓前塵往事煙消雲散。”
她一直望着他手心的藍色小瓶,良久,她終於開口:“五歲的時候,母親被父親帶去了一個比地獄還恐怖的地方,那時我整日地哭,父親總是嚴厲地教育我,只有哥哥疼我,護我。從出生,我就是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可是我不快樂,從來不快樂。十五歲,我遇見護城河畔那個人,他的身姿那樣偉岸俊朗,總讓我溫暖,也讓我心疼。也是十五歲,我嫁給了一個不愛的人,我每日坐在這華麗富貴的宮殿裡思念心中的人,我渴望着這漫長無望的一生能再遇見他。可是,他卻是我的大仇人……我總被深夜的噩夢驚醒,我總夢見父親頭顱涌出的血染紅我的白衣,我總夢見母親溫暖的手撫摸我眼角的溼痕,我總夢見哥哥和伊蝶在依山伴水的小屋裡相依相守……”
“我也總會夢見新月低垂的那個美麗夜晚,我遇見我的心儀人,但他卻不是我的良人。十八歲,我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我愛我的孩子,可是卻難給他們一個溫馨的家。十
九歲……快要十九歲了,卻永遠也不會再到十九歲了。你看,我的人生還有那麼長,可是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也不會再有了。”
她靜靜說着這些話語,卻彷彿並不是在說着自己,沒有絲毫的畏懼膽怯。她的容顏,寧靜柔美。
她緩緩朝他凝眸,再一次綻開一個笑容,連百花都在這笑容裡開放,奪目璀璨,“你終於用這樣的方式對待我了,晉西晟,你看,你終於用這樣的方式對待我了。”她的脣動了動,她彷彿想說什麼,卻凝他良久,終沒有再說什麼。
她緩緩將視線落在他手心的藍色小瓶上,她擡手,拿過。
可是她的手卻彷彿被千斤重物壓着,竟沉沉地難以伸出。她吃力地去拿他掌心的瓶子,一點一點,一顫一顫,明明就在眼前的距離,卻彷彿隔着萬里之遙。
她終於拿住了他掌心的瓶子,她的手指輕輕觸到他的掌心,她瞧見他袖中流出的鮮血。
她順着瞧去,原來是他肩上在滲血,他的手擡得太久,以致牽動他肩頭的傷口。紅色的血順着手臂蜿蜒留下他掌心,她移開目光,望着手中藍色的小瓶,這裡面又會裝的什麼毒藥呢?
她輕輕一笑,擰開瓶蓋。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帶着希冀和顫抖,“你沒有話和我說麼……”
還有什麼遺言要留給他呢,已經沒有必要了。
她望着瓶中輕漾的藍色液體,這醒目的顏色,不知會不會有揪心刻骨的劇痛。
她不想給他留下話語,可是,心上爲什麼會那般沉,那般疼。
他的聲音輕輕傳來,“如果可以,讓你將所有的不愉快統統忘掉,你願意嗎?”
她願意嗎,或許願意,或許不願意。
他說:“我們之間只有愉快的歲月,沒有那些仇恨鴻溝,你十五歲嫁給我,十八歲我們有了孩子,之後,我們安穩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早起,我睜眼能瞧見你和陽光都在我的枕側;晚時,我們燈下長談,相擁而眠。一世長寧,我們便如最普通的夫妻,一起白首,死亦同穴。如果,如果可以這樣,你願意嗎……”
她沒有看他,只靜靜凝視手中的藍色液體,她回答着,聲音輕得她自己都聽不清晰,她昂首,飲下整瓶藍色的液體,“我怎會不願意……”
她的眼睛安詳地合上,她的身體如紙輕薄,倒在他的懷裡。
他緊緊擁住她,想起他要過這瓶一世寧時,張九陌萬般的不願與警戒,幸則忘記想忘之事;不幸,輕則長睡,重則癡傻,半載命亡。
他緊緊擁住她,他的手臂都在顫抖,周圍的空氣也在顫抖。她安靜地躺在他懷中,不發一言,面容是那樣柔美乖巧,依戀着他。
他將手臂收緊,手掌卻不住滴下紅色的血來。
他做了這樣一個賭注,用她的生命下了賭注。他早已決定好,若她不測,死亦同穴。
年少那一場亂箭之中的救助,他早已忘不掉她。他的命是她救的,他還給她又有何不可。
他感覺眼角有股溫熱,一顆清透的水珠垂落地面,和在地面他紅色的血液裡。
他就這樣擁着她,渴望着白晝的第一縷陽光照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