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暢,氣候清朗。
百花開放之時,乾炎殿卻沒有一絲暖意。
宮人總是沉默的,只有上頭吩咐下事來,纔有人前去忙碌。因爲皇帝除了政事,日常皆是不發一言,且不再輕易展露笑容。
晉西晟一如往常一般,處理了政事,便去宜春殿看望兩個孩子。
燁安與祈安已經四個月大,不過仍是一副小小的身子。乳孃見着晉西晟過來,仍是擔憂,“皇上,這麼小的孩子是不能離開母親的……”兩個皇家寶貝整日地哭,初時倒還乖巧,可幾月不見自己的母親,這兩個月來皆是不住地啼哭。
晉西晟沒有言語,只俯下身,柔柔擦拭兩個孩子粉嫩臉頰的淚痕,目露疼惜。
從宜春殿出來,晉西晟一路無話,頤祥小心跟着,竟見他往北面走去。頤祥微詫,轉瞬便小心跟上,難耐心中喜色。
晉西晟行去的方向,正是清宛的宮殿。
兩個月沒有相見的兩個人,眼下終於要相見了,頤祥跟在身後,自然是高興的。
晉西晟的每一步皆是緩慢,雖是漫不經心的步伐,可是眼中的思念卻再難掩藏。終於行到正陽宮,但他卻佇立殿外,只靜靜望着緊閉的殿門,沒有進去,亦不說離開。
他就這樣靜立了許久許久,直至夕陽都落下山頭,直至彎月淺露雲端,他仍靜立着。
殿門忽然被人從裡面打開,晚晴邁步出殿,擡眸間瞧見眼前之人,又驚又喜,“皇上,娘娘感染了風寒,也不許奴婢傳太醫看診……”晚晴娓娓道來,眼眶溫熱,淚亦忍不住落下。
晉西晟只覺得心上發緊,這兩個多月來的疏離,他又何嘗不是是痛苦的。每日雖然忙碌於朝政之中,但他的心卻總是忍不住會想起她的一顰一笑。原以爲,他可以就這樣永遠地將她擱淺,他強迫自己寵幸別的女人,強迫自己對念爾好,強迫自己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何須如此執着。
可是,那個女人是她,他記憶中,彷彿在許多年以前就已經認識過她。她的翩躚身影,總不時在他腦中跳躍。
深深吸了口氣,他踏進殿中。
夜幕漸深,殿內只有微弱的燭光。正殿沒有她的身影,他的腳步無聲踏入寢殿,她的氣息也近
了,她身上的淡香若有若無傳進他的鼻端,吸引他一步一步往裡邁進。
牀幔輕輕晃動,如縷縷清風縈繞。他怔在原地,腳步也忘了動彈。
面前,她一襲素衣,像一根枯草一樣倚靠在牀欄,她的臉頰消瘦得不成樣子,下頷尖尖突起,昔日柔美的輪廓變得尖銳。
她的一頭青絲已經很長很長,繞在牀沿,也柔順地貼在她肩上,垂在她胸前。像是發現了殿中的動靜,她緩緩擡眸去瞧,明明是十分簡單的動作,她卻做得那般吃力。她的眼眸對着他的眼睛,他沒有瞧見她眸中的一絲光彩與仇恨——他的心突然抽了下,感覺有一隻大手在狠狠撕扯他的心臟。她已經不在乎了,她眸中沒有一點光彩,沒有一分仇恨,她將他當作陌路人,已經不在乎了。
他猛然衝上前來,抓住她的雙肩。他又是一陣顫抖,她的肩在他手中變得那般瘦小,一點沒有昔日的觸感,她竟瘦弱成這個樣子,瘦弱得只有一身骨頭。
他顫聲,卻咆哮,“不許你將朕忘記,朕是皇帝,朕命令你不許忘記朕!”
是啊,她已經不再在乎他,因爲她瞧他的眼眸裡,絲毫沒有一點昔日的感情。哪怕她眸中帶着恨意,他亦會好受一些,那樣證明她至少還在乎着他。
可是,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單薄的身姿在他的大手中搖晃,眸中卻如一潭靜水,沒有半分漣漪。
他突然跪在她身前,沉重的聲音卻也換不來她的凝眸,他頎長挺拔的身姿跪在她身前,大手緊握她消瘦的身體,他的聲音泛着顫抖,他說:“遙兒,清宛,你不能將我忘記,你不能將我忘記,我是你的曦,我是你的丈夫,你怎麼可以將我忘記……”他不停在重複着這句話,可是她絲毫沒有一點反應。
她好像一個木偶人,一動不動,不發一言。
她又像皮影小人,在他的晃動下才搖動身體。
她的心已經死了,從在他酒中下毒,卻打翻那杯毒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她明明恨透了他,卻也愛極了他,所以她殺不了他。而他呢,他明明知道她在酒中下了毒,卻仍舊執杯喝下,只因爲他懂她,懂她的慈悲心,懂她的不捨心,懂她的無能心。所以她絕望了,這份絕望,不同於從前一絲一毫,從前
的絕望,她至少還能有棲身所。但此刻的絕望,卻是連天都塌下,天地合成一線,沒有她的棲身所,沒有她的容情地。
世上已經沒有紀清宛,只有一副軀殼殘存。
她能聽見他的悲傷,可是她已經不能迴應他的悲傷了。她彷彿覺得自己已經不會說話,彷彿覺得自己快要死去。
他突然擡頭,語氣狠烈,“你不想孩子好生活着嗎,紀清宛,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嗎?”
她的眼眸終是微微一動,但只是這微微的一動,她仍舊沒有一絲感情,木楞地倚靠牀欄坐着。他曾經用孩子威脅她,此刻,他仍舊用孩子威脅她。可是她不懼怕他的威脅了,因爲她同樣料定了他,他也有慈悲心,他也有不捨心,他也有無能心,他不會傷害了孩子。因爲,“你不會傷害孩子,因爲,那樣我會離你更遠。”
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沙啞而微弱,可是就是這微弱的聲音,足矣刺得他面色無血。
他錯愕地看着她,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柔美的女子,新月柳梢下,她曾手執花燈,閉目許願,嘴角帶着清淺的微笑。她曾是含羞溫婉的芳華女子,此刻卻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此刻卻沒有那一份矜貴美麗。她是單薄的,脆弱的,蒼老的,枯槁的。
他的喉嚨一緊,不能呼吸,他望着她,搖頭,再搖頭,轉身離去。
月光被他關在朱門內,鎖住了一室清寒。
他的腳步是漫無目的的,卻更是瘋狂凌冽的。他疾走在他的皇宮裡,悲憫地找不到一處容身所。
他沒有介意她的樣子,他只是不敢相信她此刻的憔悴都是敗他所賜。他明明愛她、疼她、護她,怎麼會令她變成這個樣子……
他突然想起了頤祥曾經告訴他,紀嘯則五馬分屍那日,她跌跌撞撞衝下高臺,抱住了紀嘯則流血的腦袋。
他恍惚懂得她爲什麼會這樣絕望。他明明知道她給他的是一杯摻了蝕骨舔血之毒的亡命酒,但他卻因爲料定了她不會殺他,從容舉杯。
她是絕望的,她哭得那樣絕望,因爲天地日月,年歲今生,她再也不能愛他,也更報不成仇。
他用她這份愛下了賭注,她打翻了酒,他贏了——可是真真正正,是他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