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月垂柳梢,只初見(2)

侍監頤祥忙領命跟去,拐出幾個宮門,卻見天子正往東玄門走去。頤祥提起長袍飛快跑上前,喘息道:“皇上,您要去哪?這是東玄門,您再踏出便離宮了。”

“朕就是欲出去走走,這皇宮罩得朕喘不過氣。”不再理會頤祥,亦不理會城門將領的勸阻,晉西晟步履堅決地踏出城門。

見勸不過,頤祥忙撩起長袍急急跟去,六月的長安驕陽似火,炙烤着大地。頤祥正值中年,四十有幾,自晉西晟出世便服侍左右,多少知曉少年天子的心事,卻不敢妄加揣摩,只追上晉西晟,委言道:“皇上,現晉朝正與倭國交戰,難免倭寇在我大晉潛伏,您不宜出宮吶……”

晉西晟不耐理會,擺手道:“你回去罷,朕想一個人走走。”

“皇上身邊沒帶侍衛,奴才跟着保護皇上。”

“哈……”晉西晟似是自嘲一笑,“朕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如何保得了大晉。”

頤祥知道此刻他是聽不進任何勸慰了,只得退下,遙遙望着晉西晟頎長挺拔的身影沒入人海,才無奈回宮。

長安城內車水馬龍,商家酒樓紅火興盛,絲毫不見邊境那硝煙之氣。晉西晟立於熙熙攘攘的長街,心中盡是感慨,這是他的子民,卻不懂防患未然,哪怕戰爭打到長安城外來,他們亦只圖享樂,恐怕不會有什麼憂患意識。他只剩嘆息,心卻更加堅定,就算傾他所有,他亦會振興晉朝!

耳際的喧囂甚是煩悶,晉西晟拐過一條小道,往安靜的地方尋去。腳下的道路不平,碎石擱着腳。這是一條並不繁華的街道,路上不過三三兩兩的人,晉西晟見前方卻圍着滿滿的人羣,微有疑惑地上前,近看才知是一羣乞討的難民。皆是衣裳襤褸,團團像中央圍去。

“先彆着急,排好了隊,人人都有……”

人羣中傳來女子柔和的聲音,晉西晟側頭望去,卻是一個布衫白裙、清麗淡雅的女子。雖她穿着樸素,亦無富貴煙粉之氣,卻不掩一身如蘭氣質;縱使被衣衫襤褸的饑民圍住,亦未有絲毫介意,仍舊親自挽着衣袂向那高舉的碗中添着粥食。

他不禁有了一絲笑意,心中的不快與煩悶亦略有消散,卻又一轉眼斂下那抹淡笑,一個女子尚能如此,那些只圖玩樂的男子不覺羞愧麼?

他望了一眼那個布衣女子,女子清麗的臉龐滑下汗滴,陽光正照得那汗滴晶瑩閃爍。他轉過身,漫無目的地又朝另一街道走去。

今日的長安街市彷彿比往日更熱鬧一般。晉西晟甚少出宮,對宮外記憶最深的也只是十年前陪已故太子與先帝出巡時的場景。那場景亦甚是熱鬧,卻亦不如此刻的長安。

“公子,買個花燈罷。”一個小丫頭跑上前來,昂起頭道,“可以爲親人祈福哦,花燈仙子也會保佑公子找到一個好伴侶……”小丫頭踮起腳尖,將手中粉色荷邊的花燈高高舉起。

晉西晟這纔想起,今日六月初六,是民間的百花燈會。他只是略微知曉,宮中並未有這個節日。他淡笑置之,並未多有興趣。小丫頭眼神黯下,緩緩垂下高舉的花燈,只得往別處去了。

晉西晟見她黯然轉身,如此小的丫頭便出來賣花燈,定是用作生計了。正欲叫住那丫頭,迎面撞來一佝僂婦人,晉西晟頓感身上一陣涼意,低頭看去,原是婦人將手中的粥撞在了他身上。鑲着金邊蟠龍的黑色長衫沾上飯粒與菜葉,甚是狼狽邋遢。

“呀!”那婦人一聲驚呼,忙伸着髒兮兮的手拂掉晉西晟身上的飯粒,“對不住,對不住。公子莫怪,公子莫怪……”又一面掉下淚來,眼中盛滿驚慌。

見那婦人如此可憐,晉西晟本有介意,亦不忍責備了。

婦人連連陪着不是,好容易才垂着頭走開。晉西晟無奈,擡眼望向前方的製衣坊,只得進去向商家要一身新衣。

衣坊掌櫃見他氣度不凡,諂媚逢迎:“公子要挑哪類衣服?公子算來對地方了,我們可是京城有名的衣坊。江南織造的綾綃衣,皇室達官的蜀錦、蘇繡……”

晉西晟只隨意挑了件月白長衫,長身玉立,伸展雙臂着道:“替朕……替我更衣。”

掌櫃一楞,隨即忙招呼幾個丫頭上前,更是奉承道:“公子好眼光,這件長衫可是皇室進貢的錦緞織成……”

晉西晟絲毫未理那掌櫃的諂媚,換了衣走出門去,那掌櫃卻追上來道:“公子

,您還沒給銀子呢。”

晉西晟停下,他倒是忘了這買賣的規矩,朝那掌櫃道:“我那件衣物上有一塊玉佩,該是足夠了。”

正要走出門去,那掌櫃又在身後道:“公子是騙我罷,公子衣飾裡哪有什麼玉佩。”

晉西晟上前,果然沒見到腰飾中的玉佩,纔想起剛纔那個婦人,未想京城已到了這種地步,已是正大光明的偷竊了!

晉西晟沉靜道:“今日出門匆忙,未帶銀兩,你先記着,我自會叫人與你送來。”

“那可不行!”掌櫃當下垮了臉,“公子得先付了銀兩再出我這店門。”

晉西晟隱有怒氣,他一朝皇帝,怎受得了一個小小掌櫃的放肆。卻知是自己理虧在先,不想鬧事於大庭廣衆之下。取下右手的扳指,微有不捨,這扳指是父皇賜與他的,他想着先將它押在這,回宮再派人來取。

“這些銀兩可夠了?”店內想起女子婉轉且柔和的聲音,如清風拂過心田,教人不由靜下心來。“這些銀兩換這位公子身上的衣物可夠?”

晉西晟尋向聲源處,才見是那個爲難民施粥的女子。他見她雖笑着,卻空靈得彷彿一潭澄淨的深水,不染塵埃,與世無爭。他是見過她的,她施粥時一身布衣,他遠遠看着只覺是一個心善的女子;現在,她一身淺淡綠衣,裙襬迤邐,靜立淺笑,將那幾錠銀兩放在櫃前。他這樣近地看她,才發覺她一肌一容的精緻典雅。

掌櫃喜笑接過,連連對晉西晟陪着不是。

女子淺笑:“既然捨不得,又何必忍痛割愛。”

晉西晟一怔,想她定是看見了他那一瞬的猶豫,他道:“先謝過小姐。哪日遇見,再還小姐銀兩。”他踏出店門,卻不知該往何處去。又不想回宮,只是緩緩走着。

夜已黑下來,那彎新月亦鑽出雲層、爬上樹梢。他走到那條環城的小河,席地坐在石階上。

河面停泊着艘艘船舫,點點燭火隱約閃爍。河岸街市不少攤販買着各種玩器。那彎新月越益明亮,夜已完全黑下來。河岸的人羣也多起來,皆是手捧花燈、前來許願的。亦有不少男女相攜着來到河岸。這是不同於皇宮的熱鬧,這裡的熱鬧是真心的喜悅,是純粹而虔誠的祈禱,沒有皇宮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他坐於石階,看河岸的男男女女欣喜地放着花燈,忽然瞥見一個綠衫身影也在那人羣中,晉西晟不覺起身,向那人羣走去。

那個綠衫身影正是替他解圍的那個女子。女子裙襬繞了一地,正蹲在地面點着花燈中的燭,可夏日的河風大,那火折幾次都被吹滅。女子伸出一隻手罩上火折,奈何女子的手纖細小巧,那風還是絲絲侵入,吹熄了火。女子一聲嘆息,卻並不放棄地又點着。

晉西晟不由逸出了笑,蹲下身伸出寬厚的手掌罩住火折,擋下襲來的清風。

女子驀地擡頭,對上他帶笑的眸,一陣臉紅,道:“謝謝公子。”女子小心將火折伸入花燈,點着燈內的燭。陣陣清風被晉西晟的手掌擋下,那燭很快燃起來,照亮了粉色的荷邊,璀璨而明媚。見花燈已點燃,女子不由揚起欣喜的笑一擡頭:“終於點燃了。”

晉西晟笑着看她綻開的明媚笑顏,卻見她慌忙垂下頭去。他不由笑着,“終於燃了。”

那兩盞花燈正隔在他與她中間,燃起的光亮輝映着粉色的荷邊,如綻放的蓮。女子道:“謝謝公子。”

“是我該謝你纔對。”

女子淺笑:“只是小事,公子不必記在心上。公子記得出門備好銀兩便好,不然定會像這次這樣,惹了麻煩。”

“不是我沒有銀兩,”他看着那女子,“你在街角救濟施粥,我的銀兩被你救濟的難民偷了去。”

“怎麼會?”女子滿是驚訝,“他們都是貧苦百姓,心地善良,怎麼會做出這盜竊的事情?”

他一笑,看着她寫滿驚訝的雙眸:“你救濟的是難民,卻不知難民也有偷竊之人,你可憐他們,他們卻用你的同情做着偷竊之舉……”

他雖笑着,卻是淡笑自若。女子看他淵睿的雙眼正望着自己,不由有着壓迫的感覺,“他們確是可憐……”

見她垂下頭去,他不由好笑:“燭已燃了一半了。”

“呀!”她一聲嬌呼,那燭果真已燃掉一半了。她輕輕捧起荷燈,對他道:“正好兩盞,我們一起放

吧。”

他微蹙了眉,不忍拒絕她眼中的純粹,伸出手接過,卻不小心觸到她的手指,他看見她驀地抽出手,微垂了頭捧起另一盞燈。她起身,卻慌忙踩到長長的裙襬,身子不禁往一側倒去。

他急忙騰出一隻手臂摟住她快要傾倒的身體。

她倚在他懷裡,手捧着明朗的荷燈;他一手執着燈,一手摟着她的腰。她的發被清風吹拂,掠過他的下巴,癢癢的。

她窘迫退離他的懷抱,倉促走到河岸一邊。

晉西晟不覺逸出了愉悅的笑。

女子側過頭,見他一手執着荷燈,一手負於身後,河面襲來的風吹得他衣袂翻卷。那荷燈照着他的笑臉,他的笑大氣,俊朗。她突然覺得他挺立的身姿足以俯覽衆生。她看見他已不再笑了,緩緩朝她走來。她的心突地砰砰跳起來。

她聽見他沉穩的聲音響起,“你想許個什麼願?”

她淺淺一笑:“金甌無缺,清河海晏。”

他一怔,她清澈的笑耀着他的眼,她柔柔的話語撞擊他的心,他淡然一笑:“你一個女子怎許這樣的願?”他望向遠處執手的男女,他們執手放一盞燈,臉上全是幸福的笑。

“我只是……”她的聲音低下,似乎怕他笑話,“見那些百姓可憐,若是冬天,他們甚至會凍死在街頭……”

“你常來施粥麼?”

她揚眉一笑,他纔看見她微笑時嘴角淺淺的笑窩,“我隔幾日便會來,冬日給他們送些棉襖和炭火。”

他想起她施粥時一身素衣,此刻她雖未加妝飾,卻是一身綢衣玉緞,他認得,那是江南織造的稀有錦緞。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她差點脫口而出,雖他一身凜然貴氣,她卻還是略有保留,“叫我遙兒吧。”她擡頭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說。

他一笑:“燭已快燃完了。”

她低頭看着手上的燈,那燭只剩下小小的一截。她趕緊閉上眼睛。本是許願,卻突地浮起他的笑容,似戲謔,似打趣,似明朗,卻彷彿還有一絲陰鬱。她趕緊靜下心,她許:大晉國泰民安。略一頓,她又許:……

他看着她閉上眼,睫毛一顫一顫,嘴角淺淺笑着,一臉的誠摯,她身後是流淌的小河,荷燈在水面浮動,映出金色漣漪。身後的景色將她包裹,她彷彿水上靜默的蓮。他擡眼見河岸的柳枝隨風飄動,一輪彎月正垂掛柳梢上方。他想,這月缺得殘碎,卻依舊美得令人心醉。

她睜開眼,見他目光遙遙望着夜空那輪彎月,他臉上有淺淺的笑,不再見那一絲陰鬱,她笑着:“公子有什麼願?快許吧,燭快滅了。”

他回過頭,看着手上的荷燈一笑,他從不信這些,卻不忍博了她的好意。他將荷燈放入水中,那燈隨河水波流去,燭火隱隱綽綽,荷燈漸行漸遠。他許:他要帶領大晉走向繁華盛世。他許:他要紀嘯則九族皆亡!

她見他並未向她那樣閉上眼睛,眼中卻是一片明鏡與淵睿,彷彿志在必得。她淺笑,看出他定是不凡的男子。

“要我送你回府麼?”

她微怔,“謝謝公子好意。”她眼波一轉,嫣然淺笑,“我的丫環說不定已經尋過來了。”

他一笑,想初見時一身布衣的她:“難道你的家人亦許你常日出府?”

她道:“父親不喜我露臉施粥,我每次也只是一身素衣,免叫人認起。”她一笑,“我偶爾溜出府,父親雖嚴厲,卻不忍責罵我的。”

他淺淺一笑,這樣溫婉的女子原也有淘氣的一面,“回府罷,天色晚了。”

她扶身,道:“那拜別公子了。”

他一笑,轉身步上石階,往來時的路走去,身影已漸行漸遠。

她臨河佇立,耳畔忽然響起女子的喘息:“小姐,害奴婢好找。”

她轉頭看見丫環已尋過來,打趣着:“不是找着了麼。”

丫環道:“竹微猜今日是百花燈會,小姐定是跑來放河燈了,便才尋到這。”

“好了,燈已放過了,我們回去吧。”她往階上那條街道望去,那個身影已經模糊不清。

那自稱竹微的丫環也尋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依稀的小點漸行漸遠地消失。“小姐在看什麼?小姐快回府罷,大人可要怪罪了。”

她淺笑着應着,往回府的路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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