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身爲一個神棍,二叔是屬於較有良知的那種。對於錢財的態度,神棍二叔曾對嶽遵言及“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意思是說,雖然我乾的是坑騙他人錢財的活,可也是有限度的,所賺取的錢財,夠自己生活所需就行,不再過多索求。
對於這點,嶽遵曾經心懷鄙視。親眼所見,二叔宰起冤大頭來可從來沒有心慈手軟過,雖然遇到生活貧苦的人上門求助,二叔他也經常免費指點。只是,某天打掃衛生時無意間在休息室牀底下扒拉出一個箱子,裡面裝滿各種慈善捐贈榮譽證書,再聯想到二叔平素穿着實爲簡樸,方纔信服。
再則,作爲一個神棍,二叔其實也算是粗通易理,略懂風水;婚喪忌宜、觀相辯運也能知個皮毛,倒也不算是純騙吃騙喝的那種,不然也無法在省城神棍界闖下一個不大不小的名頭。平素也從不接那些驅鬼除靈之類的超出自身能力範圍的活計,不然當初也不會拒絕紅髮男和孟昭微父親的生意了。可見爲人處事頗有自知之明。
這樣一個人,既然受了楊家的善待,心中決定盡其力成其事,自然不會隨意敷衍、矇混過關。因此,第二日,二叔揣着事先讓楊家準備好的乾糧、飲水等物一大早就出發,翻山越嶺堪探適合建陰宅的富地,直至天色漸黑方歸楊家老宅過夜。見二叔如此上心,楊家的人也非常高興,招待的更是殷勤。
如此十餘日,倒也讓他找到了幾處風水尚好的地頭,只是二叔自個心中不能滿意,覺得對不起楊老闆開給他的報酬,決定明日再探一天。若再無所獲,就從那幾處地頭裡挑一處最好的,指點楊老闆遷祖墳於此,想必也能護佑楊老闆財運更上一層樓,子孫三代安康富足。
這一日,下午兩點,二叔探至距楊家所在古村落西北方向約十餘里處的一座山峰之上,立於峰頂環望周邊羣山,終於發現東面離他立足之峰幾公里外有一理想所在,那所在山勢左如龍蟠,右似虎踞,後靠連綿雄峰,形勢雄偉,中有一座飯甑形的半圓小丘,地勢平緩、有如明堂,南面正是嘉縣有名的楠溪江。正是“靠山面水,藏風聚氣”的理想營墳之所。
二叔心中大喜,心道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十餘日奔波下來終於讓他找到了理想的風水寶地,可算是能向楊老闆交差了。只待明日前往那處風水寶地探明靈脈確定穴點,再擇一吉時指點楊老闆遷墳下葬,此行就可大功告成。見任務完成,多留無益,二叔便欲迴轉。
二叔腳下的山峰,絕對高度約300米,山上樹木繁茂、翠竹成蔭,山道典折婉轉,山路陡峭難行,是以二叔下山時頗爲耗時耗力。二十分鐘後,方至半山腰。
近十幾日,二叔天天翻山越嶺,拔山涉水身體早已疲勞不堪,再加上畢竟年已四十有五,實在算不得年輕。之前幾日並無找到理想地頭時心中有一股信念支撐着,尚不覺得怎麼樣,這會眼見大功告成,精神一鬆懈感覺到累了,一摸額頭,竟已滲滿汗珠。
走到半山腰時,二叔發現山道轉角處另有一小徑通往南邊,小徑所指約五十米處有一山溝,傳來澗泉“嘩啦啦”之聲。二叔便想,不如前往那山溝就着澗泉洗把臉抽根菸稍事休息之後再走。反正任務已經完成,並且天色尚早,這點時間耽擱的起。
二叔循着小徑,往南走去。想來此處幽僻,少有人蹤,這羊腸小道盡被枯草所掩,若非細心之人,着實不能發現。走了五十餘米,已至盡頭,發現眼前這山谷遠比自己剛纔想像中的要幽深許多。谷深百米,盡頭處爲一懸崖,崖高六七十米,一道白練從天而降騰空飄拂似天河飛落。
瀑布之下有一水潭,水質清冽,碧波閃爍。瀑水爲風所遏,飄無定向,則潭上一片迷濛,水霧四散。二叔見之,不禁大奇,不想這深山之中竟隱有如此所在,只是未開發成旅遊景區,頗爲可惜。
二叔仔細觀察了一下,雖然欲往那水潭無路可通,但從立足之處往那山谷之中,小心一點尚能攀行,又見那瀑布水潭景色宜人,水色清漣,前往一觀足值回價票,於是不再猶豫,小心翼翼沿着山壁攀爬而下。
不多時,二叔已攀至谷底。近前,瀑布益發真切。只見水流如層層紗帳垂下,忽聚忽散,變化千萬。谷中風將水簾捲起,水霧便向上騰飛,瀰漫山谷,竟將山岩遮住,隨後度嶺而去。看似聲勢頗大,能劈山截嶺的水流競然被穀風隨意擺佈。再往前行,至潭邊瀑下,覺得有如細雨飄灑,水沫很快便將衣裳沾溼,眼鏡片上也是水霧濛濛。此時此景,二叔心有觸動,掏出了一支菸點上,選了潭邊的塊大石坐於其上,沉浸在回憶之中。
二叔也曾年輕過。二十年前,二叔曾偶遇一姑娘,一見之下,驚爲天人,遂苦求之。那個年代的人,還沒有像現在這麼現實,要想找一心儀的姑娘必先備好車子、房子、票子。
姑娘見二叔心善實幹,又用情至深,也不計較他的學歷、工作、收入情況什麼的,答應跟他交往。二人戀愛之後,經常結伴出遊,也曾去過類似眼前的深山幽谷賞玩,故而二叔方能觸景生情。
可憐天不遂人願,有情人終未成眷屬。
正當二人相處一段時間後,感情日深水到渠成談婚論嫁商討婚娶事宜之時,姑娘體檢時發現身患絕症,命不長久。姑娘不願誤了二叔終身,只道自己移情別戀,斷了跟二叔的頭系。那時二叔真當是悲憤欲絕、生不如死。
不久,姑娘香消玉隕。二叔方從他人口中得知其中實情,方知姑娘一片良苦用心。姑娘的葬禮,二叔趕上了。其時,哭得死去活來,幾番昏死過去。旁人皆感二叔真情,無不黯然垂淚。
後二叔放不下對姑娘的牽掛,一直未娶。
一根菸抽完,二叔又將這段感情埋進心底,癡癡地盯着面前的瀑布水潭,半晌之後方纔悵然長嘆:“哪怕是做夢,我都想和她一起恩恩愛愛白頭偕老,若是上天能讓我有如此美夢,少活半輩子我也願意啊!”
不想話音剛落,二叔似聞有一女聲從極遙遠處傳來,“你既有此願,那就如你所願!夢醒,不要後悔……”聲音清麗冷淡而又恍惚,二叔還以爲自己在心神恍惚之下出現了幻聽。
不曾想,那女聲一消失,二叔就覺一陣倦意襲來,強自支撐也無濟於事,直覺眼皮越來越沉,最後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趴在大石上睡了過去,進入了夢鄉。
夢中,二叔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和姑娘分手以後,二叔夜夜以淚洗面,痛恨姑娘薄情。不想,這一晚上姑娘來電,二叔懷恨在心,就是不接,屢掛電話。姑娘百折不撓,繼續再撥。直到二叔再也受不了,打算接了電話痛罵姑娘一頓。
通話後,姑娘告訴二叔,只因前陣子體檢時發現身患絕症,才如此所爲。現如今,複檢時又得知絕症卻是誤診,驚喜之下找才二叔破鏡重圓、斷絃再續來着。二叔得知前因後果,心情猶如枯木蓬春、老樹開花,開心的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二人舉辦婚禮,成了夫妻。再後來,又育兒生女,養育成人。再後來,兒女又有兒女,盡享天倫。最後,二叔與姑娘已成了老頭子和老太婆,二叔九十五歲時,在妻子身畔,含笑而終……
夢醒,重新睜開眼睛的二叔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眼見自己又變成年方四十五的中年人,已習慣夢中自己是九十五歲高齡的二叔愣是驚駭了半天,苦思良久之後,這才勉強分清夢境和現實。又憶起入夢之前的那個女聲,還有夢中那極度真實的七十多年的生活經歷,心中駭然,莫非是遇到妖邪了?
想起自己心有所感之下說出的那句話:“哪怕是做夢,我都想和她一起恩恩愛愛白頭偕老,若是上天能讓我有如此美夢,少活半輩子我也願意啊!”二叔的冷汗就冒了出來。半輩子的壽命,換來一個極度真實,時間跨度爲七十多年的夢境,二叔不知道自己是賺了還是虧了。
夢中,自己活到九十五歲,現在自己是四十五歲,半輩子的生命應該爲四十七年半,也就是說,如果一切都是真實的話,自己還有兩年半的生命……
失魂落魄地回去之後,利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二叔幫助楊家落實了遷墳事宜,然後回到了省城。期間,二叔發現自己,正在以一日堪比一年的速度變老。初時,並不明顯,畢竟一個人四十五歲跟四十六歲的差別並不大。越到後來,衰老程度越是明顯,家人發現二叔的這一症狀,就把他送到醫院治療。
可二叔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對現在醫學科技不抱一絲期望,又知自己這事,太過古怪離奇,也不宜讓他人知曉,因此無論何人詢問就是絕口不提。
其實二叔的心理也很矛盾,夢中那七十餘年的人生,確實是幸福美滿。只是醒後發現,這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因此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然後驚覺自己的生命又一下子少了一半,變成了一個老頭子,又產生了巨大的恐懼感。
二叔回來後,思想前因後果,心裡認定那天那個聲音的主人,定是妖邪無異,以一場虛夢換人半世壽命,實在歹毒之至!又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間睡夢之中常常夢到那個清麗冷淡而又恍惚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故而夢囈之時大呼妖怪什麼。
人皆惜命,眼見尚有一線生機,二叔豈能不心懷希望?如今,既知嶽遵他們並非常人,能常人之所不能。遂將其中緣由細細道於嶽遵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