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的荒謬,不能成爲駁斥它存在的論據。相反,這恰恰是它存在的條件。
——尼采
窩在一團蓬鬆柔軟的被子裡,樑小夏煩躁地翻了個身,胳膊搭在軟被裡拍了拍,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緩慢睜眼。
壁爐裡的火焰只剩下一小撮,橘紅色的火苗層次分明地在灰燼上跳躍着,房間裡昏暗溫暖,讓她迷濛了片刻,想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後,恢復清明。
從柔軟舒適的牀上坐起來,赤腳下地,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伸個懶腰,她拉開厚厚的窗簾,讓冬日的陽光全部透進來,照在她身上。窗戶打開,冰寒的冷風順着縫隙吹在臉上,吹在領口裸露的皮膚上,颳得臉有些麻木的輕微刺痛。
窗上掛着和季節不協調的風鈴,在風中叮叮作響,清脆悅耳的聲音使不知想到了什麼的樑小夏又陷入思索。
怎麼辦?好煩啊。
清洗一番後,鬆散的淡金頭髮上還在滴水珠,她盤腿坐在寬闊的窗臺上,任由涼氣席捲包裹身體,髮帶被放在一旁,樑小夏的手指來回摩挲着從基地裡發現的燧發槍,腦子裡一團糟。
“哎呀呀,沉睡的公主終於醒來了。小夏爾是想做什麼,一夢百年嗎?”
一個輕佻諧謔的聲音順着門口飄入。紫色長褲,黃色襯衫。洛基身材高挑,卻像沒骨頭一樣靠在門口。背後揹着自己的一對雙手劍,看樣子是才從外面回來。長着精靈俊美的臉,卻穿着怪異,尤其是衣服上裝飾的條紋,看起來就像是顏色鮮豔,形狀荒謬的深海魚類。
“已經下午四點了,小夏爾,你還真是能睡。”懶洋洋地走近坐在窗臺上的樑小夏,洛基順手關了窗戶。“四十五個小時,你冥想了整整四十五個小時。到底幹嘛去了,累成這個樣子?”
樑小夏透支了精神力搬運走一批黑矮人,她頂着昏昏沉沉的腦袋將救治傷員的工作分派下去。幸好遺棄之地的人民善良熱心。又渴望和外界接觸。安頓黑矮人並且救治的工作還算順利。只是其中很多黑矮人長期高強度工作,體內積勞成疾,需要長期調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大部分人都不用她太操心。樑小夏和金錘忙着救助他的師父金鈴,纔等老矮人情況穩定下來,又得安撫一言不發卻使勁揮舞拳頭砸牆的矮人戰士金鐘,胡攪蠻纏解釋了好半天,才勉強讓金鐘相信她不是奴隸販子,他們是經過傳送陣被送入某處沙漠。他們吃的東西沒有毒,她沒有輕視金鐘的膚色和身高的意思…
中間。她又帶着明顯人手不足的遺棄人民打退了六撥甲蟲怪物的進攻。幸好白弦塔的防禦能力很強,替衆人分擔了不少壓力。樑小夏又消耗乾淨了勉強恢復一點點的精神力,將第二批黑矮人運進來,同時調進不少糧食、淡水和藥物,補充倉庫裡已經見底的補給。
不眠不休,連吃飯都來不及,她湊合咬幾口菲林硬塞給她的乾麪包,喝了兩口水,腳不沾地又忙碌安排黑矮人的住處和生活,三天三夜的高強度工作。到最後,即使有綠色霧氣支撐,樑小夏也有些頂不住了。
頭皮發麻,走路飄忽,眼睛裡滿是血絲,臉色也蒼白的可怕,喝了兩瓶安神藥劑和體力補充藥劑,才讓自己沒因疲勞過度發瘋。
精神力見底,紅色電流見底,綠色霧氣見底,身體運轉得幾乎到了極限,樑小夏一從遺棄之地出來,急忙趕路,待到洛基家門口的時候,什麼都沒說,兩眼一黑,急不可耐地撲上牀休息了。
“洛基,有吃的嗎?”
樑小夏在玫緹斯沒有房子,只得住在洛基的屋子裡打秋風。洛基倒是不見怪,又端了一大盆蔬菜上來。蔬菜只是簡單得切成塊,撒了些鹽絆了絆,樑小夏吃得津津有味,真餓得狠了,前胸貼後背。
“小夏爾,吃完了記得付飯錢。你師傅我養你一個也就罷了,還帶着你的那些狐朋狗友,荷包吃緊啊!”
洛基看着她吃進去一顆花菜,噎了一下。
“行。問我父親要去。”
樑小夏錘了錘胸口,等到菜嚥下去了,又喝了一口水,不冷不熱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她們這麼一夥兒能上通緝令的人物無處落腳,全住在洛基家裡,瑪塔基尼和多蘭住在鎮上的旅館裡。
拉法爾是玫緹斯人見之色變的暗精靈,直接在外面挖地洞睡了,也不知道睡在什麼地方。樑小夏不願領着拉法爾和大家住在一起,拉法爾更不願意掉白精靈窩裡,那比剝了他的皮還痛苦。也說不清洛基會不會趁着拉法爾睡着的時候將他五馬分屍。洛基做事情,向來隨心所欲。
“給,這是你的份兒。”
樑小夏吃完一盆蔬菜,遞給洛基一條金紅色的硬腰封,這是個空間裝備,裡面有一套同色系的輕戰甲,全部是銘文裝備,樑小夏不會告訴他,這是自己試手的作品。
“哦,小夏爾長大了,會送東西孝敬師傅了。”洛基拿到腰封,沒有急着看,將腰封放到一邊,先把樑小夏抱了個滿懷,使勁揉搓她的腦袋,掙得衣服都亂了。“真是太感動了,師傅沒有白養你啊。”
“放開我,混蛋!趕快放開!”樑小夏來回掙扎,手一抖,整一碗的菜汁扣在洛基衣服上,綠色的污漬染在黃色襯衣上,碗掉在了地上。
看着染壞了的衣服,樑小夏剛想說聲抱歉,又將腦袋轉了過去。哼,都是他自找的。
“沒事沒事。一段時間不見,小夏爾還是這麼容易害羞啊,真可愛。”洛基又想捏樑小夏的臉,一把被她打掉了手。
“什麼害羞,那是氣的!”樑小夏鬱悶得想掀桌子,什麼時候洛基才能稍微正常點?
“我進來之前,你煩惱什麼呢?師傅我不介意點撥點撥你,這點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
洛基撿起掉在地毯上的碗。收回樑小夏手中的叉子,順手得就像是做過千萬遍一樣,又給樑小夏身上加了一條披風,裹緊後。將房間的窗戶完全打開。
在她生病的時候。洛基給她每天換藥,給她擦拭身體,給她餵飯。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路,那段時間裡,她和洛基的親密程度甚至超過了父親瑪塔基尼。洛基嘴巴賤賤的,心裡卻真的是爲她好。
呼嘯的涼風從敞開的窗口灌入,吹熄了壁爐裡的火焰。洛基解開襯衣上的扣子,毫不在意地將髒掉的襯衫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光着上身,肌肉分明。猙獰的傷疤橫貫胸口,他在冷風中卻無所畏懼,和樑小夏一起坐在窗臺上,長腿抵着窗框,正好將她護在裡面。
樑小夏心裡暖暖的,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扔在洛基身上:
“暴露狂,把衣服穿上!”
自己又從空間臂環中取出一條毯子,蓋在自己身上,冷風吹着腦袋,感覺清醒了很多。
“是,是是,遵命。”
洛基明顯對付着一披,拿起樑小夏放在窗臺上的燧發槍,雙手捏着來回看了一會兒,“你煩惱的就是這個?這是什麼東西?”
“不完全是。”
樑小夏看着洛基手裡的槍,眼睛一凝。
早在玫緹斯滿地紡織機,到處發行國債的時候,她就該警覺了。有她一個穿越的,就有可能還有第二個,第三個。費恩可能是個穿越的,手上的燧發槍就是鐵證。
費恩可比她厲害多了,這種複雜的武器都能研究出來,說不定再給他一段時間,費恩就能弄出來蒸汽機帶動工業革命了。樑小夏感覺到一身無力,費恩幾乎完全符合穿越小說中的描寫,智慧、俊美、有野心也有手腕。和費恩比,她還真是算廢柴一條。不會做機械裝備,不會管理國家,弄個無土栽培實驗,還和玉泉長老折騰了好幾年纔有個眉目。
告訴洛基,告訴父親,費恩是穿越人士不可小看。那她又怎麼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以瑪塔基尼的聰明程度,絕對能猜出來一些東西。
樑小夏雙手環繞,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在寬大的毯子下,顯得身軀更小了。
她不敢告訴瑪塔基尼,自己只是佔據他女兒身體的一個普通人類。他知道了以後會怎麼做?會不會和她有隔閡,甚至棄她而去?他會不會認爲她是殺死自己女兒的兇手?
她甚至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精靈,精靈們厭惡人類是毋庸置疑的,僅僅是讓精靈們猜出一點點真相的徵兆,她都不敢說出口。她會被疏遠,排擠,被趕出森林,一個人流浪。
鏡月也是,她連發帶都不敢戴了。在看到燧發槍的那一刻,她一手擼掉了頭上的髮帶,扔在地上,彷彿那是一個燙手的火鉗。
鏡月聰明絕頂,善於分析,天天在樑小夏頭上貼着,她想什麼都瞞不過他。鏡月瞧不起人類的情緒,也是赤裸裸的。
樑小夏不敢想,萬一哪天鏡月發現了她的秘密,會不會殺死她?上古精靈遺物被一個無恥的人類佔據了,他被系在區區人類的頭頂上當髮帶,對他來講,這無異於侮辱和最狡詐的欺騙。
她不知道曾經和鏡月的情分能不能維繫住她的小命。
也許,最好的情況就是鏡月饒她一命,然後親手剁下來她的幸運右耳,離她而去,尋找另一個合作者。
這是她最大的秘密,被遺忘了很久,甚至連自己都要以爲自己是純正精靈的秘密。接受自然的恩賜,享受新生活中,來自於精靈同胞們的照顧和友愛,她愉悅的沐浴在陽光中,過了幾十年無憂無慮地生活。
竟然忘記了,她的雙腳是插在泥裡的。
蓮花再美麗高潔。也無法否認自己是從淤泥中鑽出,根莖裡塞滿了污垢。她也是。遺忘,拋棄,並不代表不存在。
她不是個純粹的精靈。
她的朋友,夥伴,族人,他們不會原諒她的隱瞞。他們是精靈,不允許像她這樣不倫不類的存在,那是侮辱。
窗外,狂風大作。陰沉的黑雲大片壓下,灰濛濛的天空變得黑暗,悶雷聲轟隆轟隆響起,幾乎是一瞬間。黑色的鉛雲間。雷鳴閃電。豆大的雨點噼啪打下,被風捲着撩進屋內,不到片刻就將兩人坐着的窗臺淋溼。掛在窗邊的風鈴被風捲得幾乎掀起。“叮叮噹噹”的聲音連綿響起,玻璃鈴舍幾乎快敲碎了鈴壁。手邊的髮帶被風吹在了地上,落在遙遠的牆角邊,不停隨風在屋內飄卷。
“嘩啦,嘩啦啦——”雨聲密集響起,砸在房檐上。屋頂上,地面上。冬天的雨,格外冰冷,刀一樣颳走所有的熱量。
樑小夏的臉色白得可怕,頭髮被風凌厲吹捲起來,雨點落在身上卻毫無察覺,眼睛裡寫滿了恐懼和無助,彷彿窗外的天空在下一刻就要塌下來,砸在她身上一樣。
這是看着她長大的洛基從沒見過的表情,沒有自信的笑容,也沒有生氣時的生動。身體一縮再縮,盯着他手上握着的槍,瘦弱的肩膀在粗大的毛毯下顫抖,失魂落魄。
爲什麼,她會有整個世界就要離她而去的表情?
“洛基,你告訴我,有沒有可以封存記憶,或者讓人遺忘的法術?”沉默了很久,樑小夏擡起頭,脆弱中帶着唯一希冀的光芒,看着洛基。
看着洛基搖搖頭,樑小夏又垂下了腦袋。坐在大開的窗臺上,她和洛基都被淋得溼透了。頭髮貼在臉上,狼狽不堪。
“我胸口的傷,是被我最信任的朋友砍的…”洛基坐在風雨裡,不知道該怎麼說,鬼使神差地開始說自己的事情。
洛基腿縮起來,腳壓在窗臺兩邊,將樑小夏夾在中間,拉起她緊捏着毛毯,關節發白的手指,輕輕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冰涼緊貼冰涼。
細細的指尖擦過粗糙的傷疤上,暗色皮膚凹凸不平,和旁邊的緊繃形成巨大的反差。雨水落在洛基肩膀上,順着他的身體一道道滑下,沿着傷疤的紋路落在他褲子上。將紫色的長褲打溼成一片片黑色,緊貼在腿上。
“所以,如果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秘密。就誰也不要說,誰也不要告訴。將它埋在你心裡,隨着你一輩子帶到棺材裡。”洛基捧着樑小夏的臉,將她的頭擡起來,一字一句地認真叮囑。
“連你也不說嗎?”
“連我也不說。”洛基點點頭,
“我不會怪你的,我們都不會怪你隱瞞自己的秘密。
每個精靈都有自己的秘密,隨着他生,隨着他死。就像植物的根系,總是深埋在地下,只有少數暴露在土壤之外一樣。這些秘密,有的會和朋友,家人一起分享,有的,則被單獨關在箱子裡,連自己都很少去觸碰。這樣的秘密,通常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或者衝動愚蠢的悔恨,只能留給自己品嚐。
咱們精靈對待自己人,包容心總是很強的。不會去深究你的保留,也不會刻意挖掘。
但是,不要去試,人性是試不起的,再親密也試不起。”
洛基親了親樑小夏的額頭,柔軟的嘴脣貼在額頭上,給她祝福。將小精靈抱在自己懷裡,望着窗外雨霧遮天,拍了拍樑小夏的脊背。
“還有,如果你真的爲什麼事情很痛苦的話,就去洗澡吧,將煩惱和苦悶都隨着水沖走。洗完了,天就晴了,你也不會再冷了。”
“好了,去洗澡吧,還有大堆的事情等你做呢。弄髒了師傅最喜歡的襯衣,害得我沒衣服穿,你得洗乾淨才行。”洛基推了推思索中的樑小夏,關上窗戶,重新生起壁爐中的火焰,撿起扔在地上的碗,髒衣服,一股腦塞進她手裡。
是這樣嗎?她可以隱瞞的嗎?
打定主意將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樑小夏提起來的心,又鬆了下去。
溼透的樑小夏渾然不覺得寒冷,捏着髒衣服,在看到牆角落下的絲帶時,咬了咬牙,慢慢伸出手,握住了絲帶。
沒有,什麼都沒有。
像一條真的絲帶一樣,腦海裡沒有任何訊息傳入。樑小夏輕輕鬆了一口氣。
只有鏡月,她完全瞞不過。她已經做好了被殺死或者被剁掉耳朵的準備了,連求饒的說辭都想好了。
不知道這次,他是裝作不知道,還是真的不知道。
樑小夏將髮帶先系在手上,追着跑出去,叫住了在樓道上的洛基。
“洛基——洛基——”
“小夏爾,叫師傅什麼事?這麼一小會兒就捨不得我走啦?還是你就這麼不願意給師傅洗一件衣服?”洛基單手叉腰,光着上身,輕輕歪着腦袋,嘴角勾着笑她。
走廊上沾着一溜溼鞋印,又加上了一串小小的光腳丫印子。
樑小夏“蹬蹬蹬”跑過去,將洛基抱了個滿懷:“洛基,謝謝你。還有,小心費恩。”
擁抱一瞬間就分開了,洛基還沒反應過來,一張髒襯衣又扔在他臉上。
“還有,想讓姐姐我給你洗衣服。下輩子吧!”
真是彆扭又難纏的徒弟。
洛基吹了個口哨,抓着黃色的襯衫,看着上面一大灘綠色的污漬。打定主意,過兩天再做一件綠襯衫穿好了。
樑小夏則捏着拳頭,單手提着燧發槍回到房間裡,滿臉陰測測地開始拆卸整個槍支。
她又多了一條必須殺死費恩的理由。
這一次,她一定要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