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瑟瑟秋風掠過樹梢,有夜鳥驚飛而過,發出短促的低鳴。蕭然站起來,推開窗子,低聲喝問:“誰在外面?”
微風動處,一身黑衣的影衛飛進窗子,跪倒行禮:“屬下風影,驚動主人,請主人恕罪。”
蕭然輕輕擺手:“起來吧,我沒怪你。”
風影站起來,恭敬地站在蕭然面前。蕭然看着他,剛剛滿身的殺氣驚飛夜鳥,此刻在自己面前卻完全收斂了氣息,這些皇宮影衛,在龍翼已被訓練得宛如機器一般嚴謹,對主人絕對忠誠,對敵人毫不留情。
風影是八影衛之首,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其他七人都在二十歲左右,本該是朝氣蓬勃的年齡,本該在陽光下恣意地生活,可是他們卻要躲在暗處,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風影,我說過,到了我這兒,你們不必躲在暗處,可以象我王府中其他侍衛一樣,堂堂正正地生活。”蕭然藹然微笑,語氣就象對自己的朋友說話那麼親切、隨和。
風影聞言,卻條件反射一般跪了下去:“多謝主人體恤屬下,可是屬下等身爲影衛,躲在暗處是屬下的職責所在。請主人收回成命!”
蕭然臉色微微一沉:“既然你們要一輩子跟着本王,既然你們承認本王是主人,就該知道,違反主人的命令應該受到什麼懲罰!難道龍翼沒有教你們規矩麼?”
風影跪伏在地,蕭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分明看到他的脊背有些僵硬。“屬下知罪,甘受責罰。只是,皇上有令……”
“究竟皇上是你的主人,還是本王?”蕭然皺眉,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可是心中隱隱約約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大哥只是暫時讓他們跟着我、保護我?難道,他並沒有打算將我一輩子流放在雍州?所以,這些影衛只是暫時認我爲主?
“主人……屬下不知,屬下只是執行皇上的命令。求主人寬恕。”風影擡起頭,因爲長期呆在黑暗中,他的面容有些蒼白,襯得瞳仁更黑。看着蕭然的目光充滿敬意,卻絕不退縮。
蕭然點頭,輕輕拂袖,心緒莫名地惆悵:“我明白了,你去吧。”
風影一愣,主人不責罰自己?“多謝主人。”他磕了一個頭站起來,想走又止步,目光掠過牆上的畫像,眼裡似有不忍,低頭道,“主人,其實……”
蕭然微微挑眉,怎麼,這個木頭影衛臉上也會有如此豐富的表情?從京城外追上自己,他們幾人的一言一行就好象被定好了模式,除了複述皇上的命令,就是簡單地執行自己的命令。跟隨自己出去視察民情的這段時間,只要安頓下來,他們就會從自己身邊消失,躲在暗處保護。蕭然能夠感受他們的氣息,卻見不到他們的人。
可是今夜,風影卻說了很多,而且現在居然主動跟自己說話,有趣。
蕭然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主人何不寫封家書給皇上?”風影說出一句話,好象急於逃避什麼,不待蕭然有所表示,飛身掠起,眨眼便消失了蹤影。
蕭然看着洞開的窗子,有些發呆,誰說影衛被訓練得象機器一樣冷血無情,只知道執行命令?這個風影,分明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
心裡涌起一股暖意,他轉身收起牆上的畫,放到書桌抽屜裡,然後坐在桌前,提起筆來。
“弟蕭然敬叩於兄長膝下:中秋翌日辭京,未敢拜別尊顏,倏忽千里之外,回首京華路遙。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臨書涕下,不勝惶恐。自知罪孽深重,未敢再乞恩澤……若兄長尚有憐憫之意,待弟百年之後,容弟重返故園……”
平日下筆千言,今日卻覺得落筆如有千斤重,纔剛寫了幾句話,就覺得心痛如絞,手指顫抖得握不住筆。淚水潸然而下,沾溼了面前的信紙。一封信寫了無數回,終於緘封,蕭然站起來,腳步虛浮,踉蹌着回到臥室。卻見一燈宛然,秋若水倚在牀上,癡癡地看着他哭紅的眼睛,伸出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指。
“蕭郎……”低低的語聲猶如嘆息,灑落在這樣的清夜裡,窗外霜露滿天。
而當數千裡外的蕭潼收到弟弟的來信,讀到那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又得到影衛的密報,稱蕭然畫了自己的畫像,日日請安。而且常常深夜不寐,對着自己的畫像喃喃自語,傾訴思念之情時,九五之尊終於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與此同時,蕭翔也收到了蕭然的信,卻滿紙都是平安之語,請二哥不必擔心、不必牽掛,自己在雍州一切皆好。女兒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可愛。南國的天比長寧溫暖,花謝得也晚,此刻雖是深秋,卻頗有幾分春意云云。
當蕭翔將這些話轉述給蕭潼聽時,蕭潼心中更痛。他站在皇宮最高的凌霄閣上,看着西風萬里、孤雁悲鳴,想象數千裡外的雲間,那位消瘦而孤獨的少年,怎樣展開雲淡風清的笑容,奔波於民間與官府,治理那一方南國的土地。而在月夜王府,他又如何煢煢孑立,將修長的身影印上窗棱。
“小畜生,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身明黃的人徘徊、低嘆,將滿腔心緒散落在風裡。
莫府,清晨,薄霧散盡,陽光灑進莫衍的房間。葉星月端着藥碗進來,見莫衍已在小廝的伺候下洗漱完畢,伏着枕頭趴在牀上。臉色已不似剛剛受傷時那麼蒼白,卻仍然顯得十分虛弱,原本方方正正的下巴,因爲消瘦而變尖了,還冒出了青青的鬍子茬。
她微微露出笑容:“看起來好多了?還疼得厲害麼?”
“看到你,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疼了。”莫衍脣邊泛起戲謔的笑容,這些天相處下來,他發現他與葉星月之間再也沒有了以往那種無形的隔閡。拋下“王爺”和“大將軍”身份的葉星月,越來越象一個普通女子。雖然不經意間,他仍能從她眉宇間捕捉到國破家亡後的傷痛,但那畢竟已經越來越淡了。
葉星月依然微笑,不急不惱:“來,把藥吃了吧。”把藥碗湊到他嘴邊,看着他喝,“以前是你伺候我、保護我,現在換我來照顧你了。 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
莫衍喝着那藥,分明極苦的藥,卻完全感覺不到苦,心裡反而甜甜的。
就在這時,門外有小廝的聲音道:“二少爺,有一位從長寧來的客人求見葉姑娘。”
葉星月的手一顫,手中的藥幾乎灑出來。從長寧來?難道與大哥有關?莫衍分明也想到了這點,連忙道:“請他進來。”
一個身穿褐色衣衫的中年人被小廝帶進來,此人長相平庸,放在人堆裡絕不會引起注意。見到葉星月,他好象有些緊張:“請問這位可是葉星月葉姑娘?”
葉星月勉強裝剋制自己,保持平靜:“我正是,你是哪位?認識我麼?”
中年人上前一步,壓低聲音:“有位叫做葉漫天的人與姑娘是什麼關係?”
葉星月與莫衍一起變了臉色。葉星月一步跨過去,手指已握上此人的脈門:“你究竟是誰?還不快說!”
中年人顯然沒有武功,被她握緊手腕,臉上露出痛苦之色:“葉姑娘,你……你快放手,我有東西給你。”
葉星月鬆手,中年人從身邊掏出一封信,雙手遞給葉星月:“我的弟弟在‘沐恩館’當差,葉公子給了他銀子,託他將這封信帶出來。他讓我送來雍州,說只要找到驚雷堂,就有可能找到葉姑娘。”
葉星月看看那封信,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她接過,打開來,等看清裡面的信,她的心猛地一沉。
“小妹如晤:亡國之恥,孤如芒在背、如刺在心。孤今忍辱負重、苟延殘喘,欲效先人臥薪嚐膽,以圖復國。盼小妹祝孤一臂之力,施計除去蕭然,則孤復國之志半數可成矣!”
除去蕭然?除去蕭然…..四個字在葉星月腦子裡炸響,葉星月一陣暈眩,握着信紙的手不可遏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要復國,就必須先除去蕭然,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蕭然,他現在就在雲間,如果自己設計,除去他並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