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堂,莫府,莫問天自檀盟一戰後,身受重傷,在家養了足足一個月。這段時間內,重整驚雷堂的任務便落在了長子莫繁身上。幸好驚雷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損失慘重,但幾十年積攢的實力還在,因此重振雄風只是時間問題。
莫繁派出去的探子不斷帶回各種各樣的消息:
“大少爺,雲間已破,大王、王爺以及葉氏王族二百餘人都被蕭然羈押在天牢中了。”
“知不知道二少爺有沒有被抓?”莫繁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弟弟。
“沒有二少爺的下落,想必他已逃走。”
“大少爺,蕭然在雲間到處張貼安民告示,他還親自到城中各個地方巡視,安撫民心。雲間城內竟是格外安寧,毫無戰後慌亂與衰敗的跡象。”
“大少爺,蕭然已經押送大王他們啓程回京了,只留下一部分軍隊駐守在雲間。只是,聽說葉星月王爺已被人劫牢救走。”
莫繁又驚又喜,既然葉星月被人救走,而自己的弟弟沒有被抓,那救她之人十之八九便是弟弟了。興沖沖將這個消息告訴父親,莫問天雖然仍是咬牙切齒地罵兒子“這個該死的小畜生,爲了一個女人連命都不要了!”可分明已經大大鬆了一口氣。
三日後的黃昏,一匹駿馬載着莫衍與葉星月回到莫府,莫繁聞報大喜,連忙放下手中事務迎出來。
“哥。”莫衍倒身下拜,卻被莫繁及時扶住:“弟弟,你終於回來了,哥一直在爲你擔心。爹也是,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不知道有多牽掛你。”
“爹他……還好麼?”提起父親,莫衍的心就懸了起來。
“他內外傷都很重,而且受到的打擊不小。一個縱橫江湖近四十載的人,被後生小輩傷成這樣,你可以想象他的心情。”莫繁黯然嘆息,“不過爹意志堅強,這段時間下來,他已恢復得差不多了。”
“小弟不孝,未能在他身邊伺候,事事勞煩大哥。哥,請你原諒。”莫衍無限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兄長,“等小弟領了父親的責罰,再來向哥請罪。”
莫繁笑着拍拍他的肩:“傻小子,哥看着你從小長大,你跟哥還客氣什麼?”又把目光投向葉星月,抱拳施禮,“長公主,草民莫繁……”
葉星月的右臂帶着傷,不能活動,微微擡了一下左手:“莫少爺,如今國破家亡,星月早已不是什麼長公主。若是莫少爺不嫌棄,便喚我一聲星月吧。”
莫繁看着這位一身黑衣的清瘦女子,心中頓生憐惜,澀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是我們太過無能,眼睜睜看着蕭然攻城掠地,勢如破竹,卻根本擋不住他。”
“我身爲雍國大將軍都無計可施,我有何顏怪雍國百姓?”葉星月眼裡泛起悲涼的笑意,“蕭然,他是我命裡的剋星。”
“哥,請幫忙安頓星月,讓她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爹。”
“好。”
莫問天靜靜地躺在牀上,閉着眼、皺緊雙眉,臉色灰暗,這一次受傷,竟讓他看起來老了許多,鬢邊也染上了霜華。原本威風凜凜的老人,此刻顯得十分衰弱。
莫衍在牀前默默地跪下去,默默地看着父親的臉,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輕了,唯恐不小心驚醒了父親。
紛紛擾擾過去,再回頭時,突然覺得以前的是是非非都如煙雲。那些年少時的狂妄叛逆、桀驁不馴,那些與父親不斷爭執、不斷慪氣的日子,現在想來就好象做了一場夢。爲什麼,在外面流浪了一圈後,自己浮躁的心慢慢變得平穩、沉靜下來,開始懷念父親與自己相處的點點滴滴?粗暴、嚴厲的父親,不懂得表達溫柔、寵愛,只知道批評、責罰,只知道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千錘百煉,應該吃苦耐勞。
哥哥與自己,從小便在父親的家法下成長,母親早亡,他們與父親相依爲命。父親給他們的“疼”遠遠多於“愛”,或者說,愛是什麼,他們根本沒有體會到。
可是現在,他忽然開始理解父親,理解一個男人深沉的愛。父親,他分明是愛自己的,否則,他怎會在自己背叛家門後,仍然允許自己重返門牆?他怎會傾盡驚雷堂所有,爲自己去幫助葉星月?
是自己害了父親,害他受傷,害他損失慘重。若不是因爲自己,父親怎會受到這麼大的打擊?
不知道跪了多久,天色漸漸黑下來,莫問天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爹?”莫衍驚喜地喚了一聲,站起來扶住莫問天,“爹,你要坐起來麼?”
莫問天點點頭,莫衍見父親臉色如常,沒有對自己發火,更沒有動手打自己,心中歡喜莫名,小心地將他扶起來,又重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孩兒不孝,害爹受傷,還害爹損失了驚雷堂的火藥。孩兒不敢求爹原諒,只求爹身體康復後狠狠責罰孩兒。”
莫問天看着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國家危難,就算我們草莽之人,也該站起來保家衛國。只是……爹沒想到蕭然這麼厲害,而且,總是我們大王先起了不義之心,才換來今日滅國之災,所以,爹只能儘自己的綿薄之力,卻終究愛莫能助了……”
“爹,孩兒已見過蕭然,他是個正直之士,是個君子,是他暗中相助,才讓孩兒順利救出星月的。”
“是啊,爹也聽說了,蕭然一路殺來,雖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他從來沒有濫殺無辜。他治軍極嚴,對百姓秋毫無犯。雖然他滅了雍國,百姓中倒有不少讚美之聲。做侵略者做到這個份上,可真算是奇蹟了。”莫問天苦笑,有些許挫敗和沮喪。莫衍明白,父親仍然爲敗於蕭然之手而懊惱。
他伸手扶住牀沿,目注父親,懇求道:“孩兒只是個普通人,沒有報國之志,只希望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白頭偕老。求爹恩准,讓星月留在我們家,孩兒想娶她。”
葉問天看着他,神情凝重:“衍兒,你若是認祖歸宗,重新認我這個父親,那爹自然會爲你作主。”
“謝謝爹重新接納孩兒,謝謝爹!”莫衍大喜,再次磕頭拜謝。
“祖宗規矩,百杖之刑,你願意承受?”
“是,孩兒願意。”
“好,不愧是爹的兒子!明日請你哥爲你主持認祖歸宗的儀式。”
“是,多謝爹爹。”
第二日,莫繁奉父親之命,請了族中長老前來觀禮,見證弟弟莫衍重返門牆,身受百杖之刑。受刑後的莫衍終於倒在血泊中,撐不住昏迷過去。而當他醒來時,他發現葉星月陪在他身邊,用沒有受傷的左手照顧他,親自爲他清洗傷口、上藥、煎藥。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葉星月也是一個溫柔細緻的女人,也懂得如何照顧別人。於是養傷的日子變得格外溫馨起來,疼痛也似乎減輕了許多。
葉星月不在時,莫繁悄悄跑來告訴他,爹這麼做,不僅是爲了重新接納他,也是爲了給他製造機會,讓葉星月親近他。莫衍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爹是不是轉性了?現在的爹,真是溫和體貼得讓他受寵若驚了。
等莫衍的傷勢好了大半時,那些被蕭潼釋放的葉氏王族帶回消息,說蕭潼採用懷柔政策,沒有殺葉漫天,只是將他與其他王室成員一起軟禁在長寧新建的“沐恩館”。
葉星月暗暗鬆口氣,蕭然,你果然兌現了你的承諾,謝謝你……
雲間,原來的王宮改爲雲間王府,蕭然到後半個月內,朝廷派來的大小官員陸續到位。雍州兵馬總指揮使皇甫遙率軍前來,接替靖安軍留下的人馬。
皇甫遙原是長寧禁軍統領,深得蕭潼器重。蕭然見到他時心中一愣,大哥竟然將他派來雍州,可見他對這片新納入版圖的領地有多重視。
來到雲間後,蕭然幾乎馬不停蹄地走遍了雍州的各個角落,體察民情、安撫百姓、瞭解各地民生疾苦。回去後,他採取了一系列措施,頒佈了一系列法令,在整個雍州勵精圖治:鼓勵百姓挖梯田,大面積重植茶葉、桑麻;興修水利;減輕賦稅;開通各種經商渠道。
蕭然還發現,當地家家戶戶種茶花,品種繁多、花型美觀,這種茶花若能運到京城,必能得到那些達官貴人、富家小姐、風流才子們的青睞。於是他召集當地經營花卉的商戶,將自己的設想告訴他們,爲他們提供條件,開闢了一條從雲間到長寧的“茶花之路”。
從八月下旬到九月底,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蕭然將雍州的情況瞭若指掌,一道又一道奏摺遞到京城,呈給蕭潼,蕭潼爲他在雍州的種種舉措拍案叫絕。
同時,蕭然將雍州各地存在的流寇信息彙報給蕭潼,蕭潼下令皇甫遙派軍追剿。
可是,所有的奏摺上,他都自稱“臣蕭然”,而蕭潼的批覆中也從來沒有提到兄弟二字。
城中無數百姓見識了雲間王的風采,誰都不敢相信,那個年輕俊美得宛如天神的穆國王爺,用五個月的時間滅了雍國,再在這片土地上施展才華,大顯身手,一步步開創嶄新的天地。
這個人,怎能做到文武全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整個雍州的整治如火如荼地進行着,忙碌的生活令蕭然暫時放開了愁懷。可是在夜深人靜時,他又會輾轉難眠,對月空嘆。
書房中,搖曳的燭光拉長了蕭然孤獨的身影,他又取出那幅親筆繪就的畫像,掛在牆上,在畫前跪下:“大哥,你對我在雍州的表現還滿意麼?不知道我這樣努力,能否贖我的罪,能否換回你一點憐惜?我不敢讓自己空下來,我怕我一停下來,就會發現我的心空了、死了,再也不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