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雷聲連成一片。
在雪後的荒野不停炸開。
冰冷堅硬的地面如潮涌動，原本的石坡早已沒了蹤影，只有道道大浪轟然拋飛。
而在另外一處方向。
則是截然不同的一幕景象。
發如青絲，如雲如瀑。
交織糾纏一處，將方圓數丈的區域牢牢覆蓋在內。
內裡隱約可見一尊猙獰身軀，正遭受着千針萬線的攅刺酷刑。
衛韜眼睛半開半闔，對於體表的鮮血淋漓渾然不覺。
此時此刻，除了分心關注那頭混亂扭曲的怪物外，他幾乎全部心神都被體內的變化吸引過去。
神意和靈意，只是一字之差，但將之納入皇極時帶來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沒有了靈意入體時的熨帖順滑，整個人甚至像是在被千刀萬剮。
由內而外，從肉身到精神，無一處沒有受到難以忍受的折磨。
正因爲有着這種極度的折磨存在，才讓他忽視了黑色髮絲刺入身體的不適感覺。
即便是在強自忍受的提升過程中，衛韜也沒有移開眼睛，依舊死死盯着遠處高冠金袍的身影，看着他從破碎石崗內一步踏出，與兩隻猙獰利爪進行着一次次的交鋒。
轟隆！！！
又是一次毫無花哨的正面硬拼。
兩隻利爪又縮了回去。
沒入到瘋狂扭曲的發團深處。
武帝落下地面，緊接着卻又沖天而起。
猶如一道金色光芒，猛地刺入橫亙虛空的黑暗之中，隨即不見蹤影。
伴隨着漸漸遠去的雷聲，狀若貓狸的拼命甩動身體，張口發出一聲淒厲哀鳴。
同時周身黑暗涌動，與不時亮起的金色光芒相互泯滅，交鋒碰撞。
直至將大片黑暗凝固成鏡，才堪堪將那道高冠金袍的身影封入其中。
下方地面，倪灀雙手結混元拳印，修長的身體挺直緊繃，隨時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看着周圍瘋狂亂舞的髮絲，即便是以她的鎮定，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心驚。
自黑暗中出現的這頭妖物，甚至對她一直以來固有觀念的形成了巨大沖擊，有些超出了她對於武道修行的理解範疇。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感知，它就是真實不虛的存在，比陽極大宗師由虛化實的武道真意還要更真。
甚至還有可能擁有着生命與靈性。
單憑這一點，便讓陽極宗師的武道真意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在這種真實之下，卻又有種難以言述的虛假。
此時此刻，倪灀甚至有些迷茫，不知道究竟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真假之間的界限，到底是清晰還是模糊。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難以看得分明。
隨着時間的推移，她甚至都有些懷疑，天地萬物、世間衆生、連同她自己的存在又是真是假，又能用什麼來進行證明。
唰！
鬼車羽翼緩緩扇動，帶起大片血光。
其中又有猩紅詭絲衝出，將前方大團亂舞黑髮驅逐一空。
下一刻，鬼車羽翼再次向內合攏，修蛇長尾遊走穿梭，將她牢牢保護在內。
讓她處於絕對安全的區域之中，不受亂髮侵擾，不爲外物所動。
倪灀從涌動亂髮上收回目光，看一眼雲紋黑鱗覆體、尖銳骨刺凸出的猙獰身軀。
視線從鬼車羽翼、修蛇長尾上掃過，此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之情。
似乎在她眼中，他變成什麼模樣都是正常，心中根本不會有任何波瀾生出。
甚至隨着時間的推移，她還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
彷彿在他的身上，正在散逸出某種對她極有吸引力的氣息，並且迅速變得愈發濃郁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黑色髮絲被大量吞噬消失，半空中的猙獰身影開始了劇烈扭曲，陡然間便有更加巨量的墨色觸絲傾瀉而下，將兩人所在的區域蓋壓掩埋。
剎那間刺入衛韜體內的髮絲數量暴漲，將他也變成了和不久前的北荒上師一樣，就像是一團瘋狂亂舞的絲線聚合體。
唯有倪灀所在的一小片空間，從頭到尾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經過了一次暴漲的黑色髮絲竟然再次變得稀疏。
就像是吃麪條一般，被咕嘟咕嘟盡數被吸收吞噬。
衛韜一聲難以抑制的低沉嘆息。
這還是第一次，在大幅度提升功法的時候，他沒有火燒火燎的飢餓，而是彷彿浸泡在滿是營養物質的溫泉中，充斥着極度滿足的感覺。
體內血網節點竅穴拼命漲縮，將不要錢的食物盡數消化吸收。
而隨着吞噬的黑髮增多，就連虛空玄武真意都生出異動。
彷彿這頭自黑暗深處降生的怪物，對它的吸引力還要大過各種靈意，就是見到了無比鮮美的食物，達到了爲之瘋狂的程度。
帶動着他加快融合吸納的速度。
不知多長時間過去。
或許只是很短的一瞬。
所有黑色髮絲迅速回收，盡數沒入半空中那頭扭曲的猙獰軀體。
地面上一片清明，再也沒有之前的瘋狂涌動。
就在此時，一聲淒厲嚎叫震盪虛空。
倪灀眉頭皺起，發現自己竟然聽明白了這聲嘶吼想要表達的意思。
“龜蛇交盤，玄武重明……”
她瞳孔收縮，表情凝重，看着半空中的發團陡然變得更加瘋狂混亂。
甚至不顧自身周圍的金光閃耀，猛地探出一隻利爪，朝着兩人所在的位置狂暴按壓下來。
倪灀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她緩緩向前一步，已經是做好了不惜代價拼死一擊的準備。
雖然不知道衛師弟爲什麼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但她卻清楚明白，他好像在武道修行上有所頓悟，現在正是最爲關鍵的時刻。
她同樣不知道，半空中的怪物爲什麼會突然變得暴躁，彷彿在衛師弟晉入到頓悟狀態，開始大量吞噬吸收那些黑髮後，它的情緒就變得非常不穩定，充滿了狂躁暴虐，甚至還有種隱約模糊的恐懼。
她只知道，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將即將到來攻擊牢牢擋住。
給他創造出可以脫身的機會。
咔嚓！
倪灀又是一步踏出，就要離開鬼車羽翼和修蛇長尾的保護區域。
“師姐不要着急，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
就在此時，一道溫和的聲音就在她的耳畔悄然響起。
彷彿蘊含着奇妙的魔力，頓時就讓倪灀平靜下來，斂去提升到極限的力量氣息，再次退回到專門爲她開闢出的安全區內。
咚！
咚咚！
衛韜的聲音消隱不見，猶如擂鼓的轟鳴又接着響起。
倪灀尋找着這道聲音的來源，很快便將之定位在他的身上。
這是他的心臟在跳動。
就連周圍的地面都在隨之震動。
轟！
一頭猙獰身軀矗立廢墟，其高度甚至已經超過十米。
衛韜一點點睜開眼睛，兩輪猩紅圓月悄然亮起。
他緩緩擡頭，猩紅眼眸充斥着最爲純粹的慾望，看向半空中瘋狂涌動的墨色發團，以及正在按壓下來的那隻猙獰巨爪。
這就是讓他爲之瘋狂的源頭。
猶如見到了最鮮美食物，頃刻間引爆了他的情緒，讓他當即陷入到某種難以抑制的狂暴狀態之中。
衛韜一動不動，死死盯住轟然落下的利爪，意識之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那是，多麼巨大的一塊鮮肉。”
“吃了它，一定要吃了它！”
唰！
鬼車羽翼陡然展開，帶着呼嘯罡風騰空而起。
在那隻利爪完全按壓下來之前，他主動發起了狂暴衝擊。
轟！
利爪陡然加快了下壓的速度。
“一隻爪子就像將我鎮壓！？”
“不過是馬上要被吃掉的食物而已！”
“新鮮的食材，無需經過任何的烹飪！”
衛韜低沉咆哮，所有武道真意納入體內，神意靈意環繞周身，彷彿爲他變得更加猙獰恐怖的軀體穿上了一套流光四溢的甲衣。
與轟然落下的利爪毫無花哨對撞一處。
轟隆！！！
一道驚雷轟然炸響。
磅礴衝擊波朝着四面八方急速擴散。
將部落聚居地瞬間變成一片廢墟。
衛韜猛地向下墜落。
流星般砸在地面，將一座小坡直接夷爲平地。
又打穿地面繼續向下，鑽出一條漆黑的地洞。
與此同時，一聲淒厲哀鳴直入雲霄。
大蓬鮮血自半空灑落。
還有半截利爪，違反了重力規則般在空中懸停不動。
斷口處大量黑色髮絲瘋狂涌出，與上方怪物的傷口連接一處，似乎馬上就要破空離開，重新返回本體。
就在此時，轟的一聲悶響。
地面破開一個巨大坑洞。
衛韜閃電般從地底竄出，第二次騰空而起，猛地撞向半截斷爪。
半空中傳來一聲憤怒嘶吼。
黑色髮絲暴動狂涌，尖嘯着將他禁錮纏繞。
連同斷爪一起朝着怪物本體拉去。
在越來越巨大的壓力下，就連衛韜也有些承受不住，大片骨刺斷裂，雲紋黑鱗鱗片翻轉，甚至連下方的血肉都在撕裂，變形。
他卻對此不管不顧，漠不關心，全部精神都被眼前散發着莫名香甜氣息的食物吸引過去。
餓了就要吃，吃飽不會餓。
不論在什麼地方，都是真實不虛的道理。
所以說，就算有着重重障礙，也無法阻擋他對於這塊肉的渴望與追求。
唰！
陡然無數猩紅詭絲破體而出，與涌來的黑色亂髮糾纏絞殺，並且將那截斷爪緊緊纏住，不讓它脫身離開，迴歸本體。
下一刻，衛韜驟然發力，挾裹着驟然降臨的神意靈意，身後同時浮現出腐朽破敗的龜蛇屍體，猛地撞在斷爪表面，開始了瘋狂撕扯啃咬吞食。
斷爪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
消失的部分全部進入到衛韜口中。
一聲淒厲哀鳴便在此時再次傳來。
它轉動所有眼睛，目光落在不遠處封着住了武帝的黑暗虛空，似乎是察覺到了那處地方的劇烈震盪，不得不強忍極度的憤怒，以及無難以忍受的劇痛，放棄了對於斷爪的爭奪，所有髮絲同時崩斷，迅速朝着本體收縮回去。
黑暗再次升騰，帶動着它漸漸隱入虛空。
猶如貓狸的面孔浮現出來，所有眼睛投射出不同情緒的光芒，同時落在衛韜的身上。
混亂冰冷、邪惡暴虐、狂躁憤怒……
被諸多眼睛同時注視，衛韜頓時感覺到無數負面情緒襲來，試圖侵蝕擾亂他的心境。
他卻對此毫無所覺，一點兒都不在意。
只是抱着那隻斷爪，將之撕裂嚼碎吞入體內。
心中充溢着極度滿足的喜悅，根本不可能被其他負面情緒影響了精神。
最後再看一眼，彷彿要將衛韜的樣子銘刻在心，那張面孔緩緩隱入變淡的發叢之中，或許下一刻就要消失無蹤。
但就在此時，六雙眼睛猛地瞪大，死死盯住了不遠處的虛空。
似乎有咔嚓一聲輕響盪開。
那個地方，原本凝固的黑暗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紋。
緊接着，裂紋迅速擴大蔓延。
猶如蛛網遍佈整個墨色鏡面。
還有道道金色光芒，從所有裂隙中向外射出，盡皆映照在那張彷彿拼湊起來的扭曲面孔之上。
它似乎有些愣神。
就連隱入虛空的趨勢都停滯了剎那時間。
咔嚓！
作爲封鎮的黑暗完全破碎。
高冠金袍的身影從中一步踏出。
驅神意、御皇極。
雙手印訣不斷變幻，又在最後時刻合而爲一。
無聲無息落在那張面孔的中央。
嘭！
所有眼睛炸開，扭曲的縫合面孔猛地向後仰去。
武帝又是一步向前踏出，第二記皇極印轟然砸落。
轟！
伴隨着充滿恐懼的啼叫，仿若貓狸的面孔四分五裂，顯露出內裡一道四肢着地，倉皇逃離的身體。
衛韜吞掉最後一血肉，得到極大滿足的情緒恢復平靜。
他便在此時擡頭，看到了那頭醜陋扭曲的東西。
就像是一團不斷變幻形狀的污穢影子。
它同樣缺了一隻前爪，不知道和被他撕碎吞掉的斷爪有沒有關係。
此時此刻，衛韜纔有所明悟。
不管是有着許多眼睛的縫合面孔，還是瘋狂涌動黑色髮絲，亦或是從天而降的恐怖利爪，其實都不是這傢伙的本體。
最後出現的這團不斷變幻扭曲，讓人看一眼便心煩意亂的東西，或許纔是它的本體。
轟！
就在此時，武帝又是一步踏出。
第三記皇極印落下。
金光穿透黑暗，掌印破開黑髮。
從頭到尾依舊無聲無息，落在已經只剩下最後一絲虛影的扭曲身體上面。
衛韜屏住呼吸，目光須臾不離武帝左右，心神也隨着皇極印的落下而搖曳。
他再次生出了那種奇妙感覺。
只要武帝想將法印落在哪裡，它就一定要落在哪裡，哪怕目標就要消隱虛空不見，也必須得生受了這一擊才能離開。
轟！
那團污穢影子猛地一顫，彷彿又發出了一聲悽慘哀嚎，終於隱入虛空不見。
黑暗退去，所有異象全部消失。
衛韜收回目光，心中卻是忽然一動，閃過一個莫名的念頭。
武帝呢？
武帝去哪兒了？
上一刻他還在腳踏黑暗，掌出皇極，怎麼毫無徵兆就消失不見蹤影？
難道他不放心，追着那頭來路不明的怪物而去，非要將其確認打死纔算罷休？
“此地不宜久留。”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就要轉身叫上師姐離開。
忽然，他停在原地不動。
身體一點點繃緊，然後慢慢向後轉去。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武帝冰冷機械，沒有任何情緒，甚至沒有任何活氣的聲音。
就在他的身後悄然響起。
“你，龜蛇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