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幾年前,母親知道我和哥哥都不會回到小鎮發展,就把小鎮的房子賣掉,在烏魯木齊安了家。房子的大部分傢俱還是母親結婚的時候買的,桌子的四個腳還有我們畫的各種圖案,我們依舊按照小時候的習慣自己坐自己的位置,但是永遠少了一個人。
曾經也有人試圖給我的母親介紹男人,我母親總是會說:我兒子還沒長大。有一天,我問母親,你爲什麼不再找一個人過日子呢?她說:你父親花錢很節約,你父親還有很多文章沒有寫完。
母親漸漸老去,記憶力越來越不好了,常常把東西放到哪裡就不記得了,但是母親每次都會對我說:你父親花錢很節約,你父親文章還沒有寫完……這是母親一輩子說不完的話。那天母親突然對我說:有一天我想不起你父親怎麼辦?然後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離開父親的前幾年,母親在小鎮總是一個人走在街上自言自語,所有人都說,老楊的媳婦瘋了。十六年來,母親都是一個人生活,這是我唯一看到過的愛情。
在烏魯木齊的日子裡,我總是白天忙到很晚纔回家,甚至不回家。有一天中午我回家拿東西,看到母親在路邊擺了一個攤位,地上放着一些鞋墊,那鞋墊一看就知道是母親自己縫製的,就和當年給父親縫的一樣。母親的頭髮花白,看到路人手拿着鞋墊說着,十元一雙,十元一雙。母親看到我後低着頭,我質問母親,家裡
條件好了,爲什麼還要擺攤賣東西?母親低聲說道,你父親不穿,我不知道留着幹什麼。
那一下午我都坐在烏魯木齊的人民廣場上,看着英雄紀念碑流着眼淚,父親你可曾知道,你的離開讓我在苦難與思念中成長,可是母親卻在困難與悲傷中老去。
每一年大年三十,母親都會說起家裡的往事,說我的姥爺是個逃兵,在當兵參加抗美援朝的路上,打了個報告說拉肚子,然後跑掉了,一路逃到了新疆;說我的爺爺是根正苗紅的軍人,參加過淮海戰役受過傷得過獎,參加過渡江戰役,並且跟隨陳賡參加了抗美援朝,挑着扁擔來到新疆。說的更多的就是我父親,中國人民解放軍26137部隊當了四年班長,在天山深處巴音布魯克地區,每次說這個的時候,母親總是一臉的自豪,會哼起父親最愛的《小白楊》,那也是我最怕聽到的歌曲。
盧梭在《懺悔錄》裡說過一句話:誰相信,像我這樣一個飽受憂慮和痛苦折磨的老糊塗用顫巍巍的破嗓音哼這些小調的時候,有時候也會發現自己像個小孩子似的哭起來呢?
母親總是會跟我說,他們的愛情是註定的。曾經他們在不同的時間逃荒到了烏魯木齊,但這不是終點,下了火車有很多汽車在等,自己選擇,有各種名字的地方:克拉瑪依、和田、沙灣、塔城、阿勒泰……每個人都面帶微笑地說:跟我去這裡。每個人都會說:我們這裡管飯,我們這裡可以
吃上肉。
父親去青河是因爲有個人伸手給了父親半個饢。而我母親去青河的原因是走了一圈就覺得這個地名最好聽。於是就有了他們在青河的相遇相戀,直到後來的相守。他們與當地的遊牧民族一起開墾了這個邊疆,從沒有電、沒有路、沒有房屋開墾起來。
我母親曾經問我,你父親曾經的輝煌也有我一半的功勞,對麼?
我說,青河的發展有你們不可磨滅的功勞。
誰還會記得小鎮的故事,在中國靠近蒙古的邊界上,在準噶爾盆地東北邊緣,在阿爾泰山南麓。曾經有一個北京來的記者對小鎮的人說,這個五類高寒地區,你們在這裡生活就是對祖國最大的貢獻。可他不知道我的父親與爺爺都從北京來,都把青春與生命貢獻在這片土地上。
失去父親已經十六個年頭,每一年我都想寫點東西紀念我的父親,可是我不敢提筆,我怕我寫不好,我怕我寫不出來那個讓我失去生命都想再見一面的父親。可能有一天我會成爲一個寫手,去記錄歲月的片段,去寫那些看起來動人的文字,但是父親永遠不能再和我說一句話。
有時候,一個人靜靜地坐着就會想起青河那些熟悉的場景,它們在我記憶中一塵不染。習慣在深夜看着窗外遼闊的天空想起父親,寥寥的星星,月高星稀總會帶給人一種安詳。夜闌人靜,空氣輕輕地流淌,吹拂着回憶,像童年父親的撫摸一般安逸。
(本章完)